作者:上都
于是管事答应得很痛快,还催着陈章京赶紧过来。
定下过来的时间,再谢过管事后,陈章京走回客栈。
他平日里极少说话,但在人情世道里颇为熟练。做事方式是与他性子相同的简洁。
别的进京赶考的举子,不是举全族之力供养出来的,便是本就家境优渥,赴宴欢言自然是不成问题。
但也有许多像是陈章京这样的,光是入鳞京便花费了大半的积蓄。有些人不得不在旁人的引荐下找到愿意资助自己的富商,许下承诺,来日报答。然后拿着旁人资助的钱财在客栈内安然静坐,在宴会上谈笑风声。
陈章京却是进了这种在他们看来有失身份的地方,面色平静地与管事交换利益。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只是没等他回到,在半路上就突然被掳上车。
一番厮打后即将挣脱,却被对方用留在客栈的福伯威胁。陈章京一时怔愣,便再次被那人捉住机会绑住双手,下车的时候便发现自己到了公主府。
此时。
看着阮觅脸上的惊诧之色,陈章京绕步打算离开。
方才看她被三人堵着时,陈章京便认出了人。
看到阮觅,那句“阮家有位小姐看中你了,是你的福气”又在陈章京耳边响起。
他本该在看到阮觅的第一时间就转身离去,但自幼恪守的君子之法让他还是顿住,最后朝阮觅那边走过去。不过很显然,并不需要他做什么,阮觅已经将那三人耍得团团转。
于是陈章京没有停留,越过他们径直离开。
只是他没有想到阮觅会叫住他。
鳞京内,梓宁大公主的事传得人尽皆知,就连陈章京这个刚入鳞京不久的人都了解几分,自然知晓自己被掳回来是为什么。
男宠之流,世人鄙夷。
更遑论文人清高,将其视为下下等。
陈章京并不打算让人知晓那个从青州而来的陈姓举人被掳进公主府这件事,故而方才察觉到阮觅并无危险时脚下走得很快。
但是阮觅叫住他后,陈章京还是停了下来。
他向来有着君子一般的礼数。
“嗯……我刚来这公主府没多久,对这边的路不太熟悉,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帮我带路?”
显然是认出了他,却没有喊出他的名字,也没有暴露出两人相识这件事。
陈章京那双清正的瑞凤眼里有些缓和。
点头同意了。
黄绿粉三人看着他们离开,想伸手挽留阮觅,可是一看陈章京那压迫力十足的身形,他们就颤抖着收回了手。
他们看着阮觅,就像看着可怜的羔羊即将误入黑窟窿一样同情且害怕。
阮觅注意到那三人的神色,颇有些好笑地摇摇头,然后跟着陈章京走到了一处无人僻静处。
本来有些事想问,可又顾及着这公主府里神出鬼没的仆从以及现在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影六,最后阮觅只随口道:“陈公子,许久不见。”
她眼眸弯弯,熟稔得仿若故人。
陈章京有礼的外表下却是些微冷漠,面对阮觅的善意只是点了点头,并问道:“阮姑娘叫我来此处,有何事?”
他并不擅长拐弯抹角,也没有这种打算。
陈章京可以做着旁人都称赞为君子的好事,却也不妨碍他做这些好事的时候,冷静,远离,审视。
尤其是他对阮觅的印象并不好。
他那样可以说是将自己的疏离摆在明面上的态度,阮觅不可能看不见,只是没有在意。
谁知道王夫人当初是怎么介绍她的呢?
仗势欺人的大小姐?或是打算霸王硬上弓的祸害?
都有可能。
于是她笑了笑,“陈公子对公主府可了解多少?”
陈章京看着阮觅,“并无多少。”
他来鳞京不久,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两句公主府里的荒唐事,多的就没有了。
不过他显然是个聪明人,见阮觅这样问便知晓她接下来要说的,定然是公主府内更详细的消息。
见他静静看着自己,阮觅也不藏私,隐晦地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告诉了他。
此刻,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态,阮觅都显得沉稳非常。与“盛气凌人”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陈章京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对于初见时各种因素堆积起来而产生的不好印象也消失了一些。
成熟且可靠的人,总是令人不由自主产生好感的。
不会无缘无故,任性妄为。也不会没脑子地进行毫无意义的挑衅。
他对着阮觅,沉声道:“多谢。”
“只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消息罢了,能够对陈公子有帮助那便好。”
像是静室内被风吹拂而动的帷帐,即使在一众静物之中,动作太过频繁,却也不会让人觉得烦躁。是能够引起注意却又不会突兀之物。
陈章京目光略过阮觅眼下疲惫的痕迹,没有说别的客套话,只直接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可说。”
这倒是出乎阮觅的意料。
分明从一些细枝末节里,就能看出这人对自己的疏远,没想到还会有主动提出帮忙的时候,看来品行是真的不错。
不过现在都在公主府里,谁不是活在段般若的魔爪之下呢?
阮觅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刚想摇头,略思索下又改了口。
“那就先谢过陈公子了。”
陈章京没有再多说,见阮觅也没有别的事情,便转身离去。
晚上戌时左右,阮觅坐在桌前对着一堆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
老管家面容慈善地劝她先吃,阮觅便立马坚定道:“殿下都还没回来呢,我要等着殿下一起吃。”
这话哄得老管家脸上笑容更盛了,看着阮觅就跟看着自己孙女儿似的。
“殿下若是知晓您心中这么念着他,定然欢喜。”
“殿下人好,待我也好,我只是在这儿等等她,并没有什么。”阮觅低下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等了许久,桌上饭菜都有些冷了。
老管家出去一会儿后再回来,应该是得知了什么消息,便慈祥地让阮觅先吃,不用等段般若。
阮觅趁机又刷了一波老管家的好感,什么“我瞧不见殿下便吃不下饭”这样的话,她现在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来上十七八句了。
老管家听后,神色更是慈祥。
“殿下今日不在府中用膳,您就吃吧,莫要亏待了自个儿身子。要是让殿下知晓您为了等他不用晚膳,恐怕要生气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阮觅才“不得不”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吃的很小口,斯斯文文的,到后面时已经是狼吞虎咽了。
老管家花白的眉毛颤了颤,心中更是怜惜。
看啊,明明已经饿得不得了了,却还是一心想等着殿下一起用晚膳,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孩子。
————
段般若已回到公主府,她仅是坐在那儿,身上便透出浓重的血腥味,脸色比今日出门的时候更加苍白。只是她浑然不在意似的,神情泛泛,指间捏着寒雪似的刀刃。
影六躬身站在她身边,向她汇报今日阮觅做的事情。
听到阮觅与几人斗嘴,内容都是围绕着她时,段般若阴郁得仿若寒霜凝成的脸上没有什么厌烦之色,嘴角勾着点似有似无的笑。
影六琢磨一下她的神情,对于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有些纠结。
段般若懒懒靠在椅上,指间薄薄的一柄刀翻转,刀柄绚烂的宝石在空中划开一道道光。
又像是雪地里形单影只飞着的隼,滑空而过,只留一道破空的浅白痕迹。
她眼神一直清浅落在刀刃上,声音哑中带着冷。
“说。”
于是影六这才将今日所见全部说了出来。
“阮姑娘与您前几日叫人掳进府中的陈章京谈了许久,属下靠近的时候,陈章京似乎察觉到了属下,故而属下只能站在远些的地方听着。不过两人看起来先前便认识了,言谈之间颇为熟悉,有说有笑。阮姑娘还将公主府内的情况大致告诉了陈章京。陈章京离开的时候,阮姑娘还对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段般若动作停住。
那只在雪地上空翱翔的隼突然坠落,砸在冰冷地面溅开一团刺目的鲜红。
影六突然出声:“殿下……”
锋利的刀刃陷入掌心,血顺着指骨蜿蜒到苍白手腕,在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段般若眼神依旧没有移开,懒懒落在刀刃上。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略微思索着什么。
血越流越多,在地面汇聚成逐渐扩大的一圈暗红,泛着涟漪。
影六刚才提醒了一声后却不敢再说话了,只能干着急。
门被敲响,影六眼睛突地亮了,“殿下,应该是阮姑娘来了,叫人进来?”
段般若没有出声,影六却看出了她的意思,连忙赶过去打开了门。
阮觅一只脚都没踏进去,整个人就被浓郁的血腥味包裹住了。刚吸进去的新鲜空气瞬间被污染,她木着脸缓了缓,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察觉一样平静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却没有什么摆设。唯独一张紫檀木雕麒麟椅,摆在房间正中央,此时段般若便坐在那儿。
她慢慢抬起眼,看着阮觅,懒声道:“过来。”
阮觅见这架势,自然是小命要紧,乖得不得了地走过去。
那把柄上镶嵌了数颗名贵宝石的刀此时还被握在段般若掌心里,她浑然不觉,不曾松手,任由鲜血从伤口处涌出。
室内寂静,于是那血滴落的声音便也变得清晰无比。
阮觅站在段般若面前,见她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也没有动脑子去想要怎么讨她欢心,待机似的在那儿偷懒。
至于段般若的伤势,阮觅觉得关心她的伤势还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己的生命安全。
总归是她自己的命,不会任由血一直这样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