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淮晓色
第35章 灯会 ·
寅时三刻, 公主府的角门开了,一辆十分普通的青帷马车从角门里驶了出来。
这辆马车朴素的过了头,就是扔在人群里都显得毫不出挑, 更别说背后衬着奢华的公主府。
然而景曦和谢云殊对此都非常满意。
谢云殊穿了件很不起眼的素色布衣,手边还放着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幂篱。他揭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道:“公主府门前倒是寂静。”
“发现了至少三拨盯着府门的人。”承影探头进来, “要抓吗?”
“?”谢云殊往外看, 什么也没看到。
“在哪里?”景曦兴致勃勃地探出头去。
承影低声说了几个位置,景曦和谢云殊一人从一边的车窗里往外看,一无所获, 连个可疑的影子都没看见。
“算了算了。”景曦收回头来,“应该是建州本地世家派来的人,想打探本宫动向。”
大过节的,这些人又没什么威胁,抓起来平白多生是非。
马车里扔着几个看上去花色布料都很普通的荷包,里面塞得鼓鼓囊囊。有换来的铜钱,散碎银子,还有折好的大额银票。
景曦也是一身普通布衣,连发簪都没戴, 不知云秋哪里弄了根木簪过来给她把头发挽起来。
看得出来两人在努力试图融入平民百姓,然而——
“其实马车就是最大的破绽。”谢云殊道, “小富之家不舍得花钱买马,往往会选择更便宜也更平稳的牛车出行。”
他多少也揣摩出了一点景曦的想法,这样努力的假装平民,一方面是想玩, 其实更大的用意是想借此看看晋阳百姓过的怎么样。
毕竟平民百姓的生活智慧就是不多嘴,他们或许可以对同等阶层的人放下戒心, 却绝不会对着一看上去就像有钱人的少爷小姐说些不该说的话。
景曦叹气:“本宫知道,可是牛车走的太慢,如果有变故,恐怕应变不及。”
谢云殊听明白了,景曦的意思就是牛车太慢,如果遇上刺客,跑都跑不掉。
他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马车转过两条街巷,驶入了中秋灯会所在的区域。
此时天早已黑了,然而挑起车帘看去,街道上亮如白昼。
街道两侧搭起了挑高的木架,上面挂满了灯。大小各异,形状各异,有的极尽华美,甚至镶嵌了金丝;有的只是木质,然而上面刻出的花纹精妙非常。
这些挂在路两旁的灯下面都用一根红色的穗子系着一块牌子,上面不知写的是什么。远远望去,街头巷尾灯火辉煌,就连天上的月色都衬得黯淡无光。
谢云殊怔怔望着眼前不远处这恢弘华美的场景。花灯之下,无数人头攒动,来来往往,布衣的、绸衣的、年老的、年少的,脸上都挂着笑意,走走停停,手里提着各异的花灯。
这样热闹的,欢乐的人间盛景,像是一场繁华的近乎虚假的幻梦。
一顶幂篱当头罩下,打断了谢云殊无尽的感叹和思绪。
他转头,景曦正戴着自己那顶幂篱,站在他身后半步:“走吧,站在这里看有什么意思,我们过去玩。”
走到近处,汇入人流里,谢云殊仰头往上看,想看一看那些灯下面系的牌子上写着什么。
他看见一行整齐的篆字“崇安武”。
崇安是建州的地名,武是个姓,这盏灯应该是有人捐的。捐的人就是这个籍贯崇安,姓武的人——也可能是个家族。
“这些灯都是建州当地的富户自己请人做了挂上去的。”景曦仿佛知道谢云殊在想什么,“晋阳人很看重中秋灯会的,世家、豪强、富户,或者手里有点钱的,都愿意花点银子做盏灯,官府搭好架子给他们挂上去,等明早再把灯取下来送还各家。”
谢云殊问了个傻问题:“不怕有人把灯摘走吗?”
景曦笑了,隔着幂篱垂下的纱,谢云殊看不见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出来景曦在笑:“你看路边。”
她抬起手往路边指过去,指尖纤细玉白。谢云殊顺着景曦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路边的灯架下面,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人。虽然穿得是普通布衣,但一看就能看出不是寻常人。
“好端端的灯会要是闹出事来就扫兴了。”景曦道,“林春煜是个仔细人,早去巡检司借了人值守。”
谢云殊没听过林春煜这个名字,但他知道知州姓林,略一想就知道是谁了。
“走吧。”景曦微笑道,“我们挡着别人了。”
护卫们不动声色地隐没在人流中,虽然一眼看不出来,但要是有什么变故,他们一定能在顷刻间扑过来,更不用说神出鬼没的承影。
景曦很放心。
街道两边摆满了摊位,卖小吃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奇巧玩意的都有。景曦径直略过了质量很差的胭脂水粉和看上去丑的千奇百怪的玩物,扯着谢云殊的衣袖,在路边的一处摊子前停下来:“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头发半白的老人,闻言连忙道:“金屑糕,二十文一块,姑娘尝尝吗?”
晋阳话和官话还是很像的,景曦毫不费力地听懂了,然后转头,用目光询问谢云殊。
谢云殊不解其意,一脸茫然。
景曦:“……”
她凑近谢云殊低声问:“这是什么东西,这个价格贵吗?”
景曦出门带着顺便体察民情的想法,可不想当冤大头。她在京中也出门逛过,听人笑谈有的商贩在节庆会特意加价卖东西,懂行的自然会砍价,不懂的白白被坑钱。
谢云殊仔细看了看那金屑糕,悄声对景曦道:“看上去像是豌豆黄,二十文……二十文大概也就是这个价吧,我不太确定。”
景曦也这么觉得,她觉得铜钱不值钱,二十文已经很便宜了,于是爽快道:“那就买一包。”
名叫金屑糕其实就是豌豆黄的点心被油纸包起来,景曦分了谢云殊一半,她慢吞吞一边走一边撩开幂篱的一角,小口啃豌豆黄。
谢云殊倒没想到晋阳公主如此不拘小节,他还以为晋阳公主买下来最多就是为了体察民情,根本不会尝。
“味道不好,胜在便宜。”景曦把最后一口豌豆黄吞下去,拉着谢云殊坐在了另一个卖小汤圆的摊位上,“咱们分一份行不行?”
谢云殊当然没意见。
景曦伸手就喊:“一份芝麻汤圆,分两碗装!”
她喊得毫不犹豫,一看就知道时常吃路边摊。喊完还跟谢云殊解释:“我在京中的府邸不远处就有好几家卖包子饼还有现蒸糯米烧麦的,那条街住的不是宗亲就是朝臣,早上上朝来不及吃饭就在那边买烧麦。”
说到这里,景曦还意犹未尽地感叹了一句:“他们家糯米烧麦是真好吃!”
谢云殊:“……”看出来你没少吃。
这个汤圆摊位临近街口,客人也少,老板娘端汤圆上来的时候还有闲心和他们寒暄:“小夫妻两个分一碗够吃吗,我多给你们舀了两个,不够再下!”
“好!”景曦热情道,“谢谢大嫂,麻烦给我这几个朋友一人一碗,我一起付了!”
她指的是跟过来的云霞和承影。
老板娘爽快地转身去下汤圆,全然不知后面这位小姑娘上一个被她叫大嫂的,是京城东宫里那位太子妃。
景曦轻轻松松就把属于晋阳公主的那层外壳剥了下来,她把幂篱的白纱拨开,露出小巧的下颏来,一边吃汤圆一边扬声和卖汤圆的老板娘寒暄,从糯米芝麻猪油市价几何问到生意好不好做,有没有人为难,仿佛下一秒就要自己出来摆个汤圆摊。
老板娘端着汤圆过来的时候就问:“姑娘,你们夫妻不是本地人吧。”
谢云殊呛了一下,白纱后的脸色微微绯红。景曦却毫不认生:“是啊,口音和晋阳人不大一样吧!”
老板娘笑道:“一听你们的官话,就知道是京城那边过来的——哎,你夫君怎么还带着幂篱啊,跟个姑娘似的!”
景曦信口胡扯:“他的脸太吓人,就挡起来了!”
谢云殊:“……”
景曦继续和老板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直到吃完汤圆要走,老板娘过来收拾碗筷,看见谢云殊那半份豌豆黄,顺口问了一句:“豌豆黄多少钱买的哟?”
“二十文一块。”景曦问,“这个价格贵吗?”
老板娘抬头,一脸“败家子竟在我面前”的痛心疾首:“姑娘,你们被宰了吧!平常五文钱两块的东西,你们怎么二十文都愿意花哦!”
景曦:“……”
谢云殊:“……”
承影伸过头来:“要去找那个宰人的老头算账吗?”
“那毕竟是本宫的子民。”离开汤圆摊,景曦和谢云殊继续走走停停,一边仰头看着高悬的花灯,一边安慰自己。
谢云殊被她逗笑了:“是啊,公主大人大量,就不和升斗小民计较了——你要玉兔灯吗?”
景曦被谢云殊拉了一把,这才注意到路边的花灯店里,挂着许多盏形貌各异的玉兔灯。很多人进店转了一圈,出来时手里就提了一盏灯。
“我想要那个兔子啃胡萝卜的!”景曦指着墙上高挂的一盏灯,刚想问云霞要不要,一回头发现云霞也跑没影了。
谢云殊道:“那公主等一下好吗,我去替公主买。”
景曦站在店门口等他,不多时谢云殊从店里出来,手里拎着一盏啃胡萝卜的玉兔灯。
这盏灯做工不算极其精巧,胜在花样可爱。景曦将灯举起来看了看,提在手里:“你怎么想起来给我买灯了?”
谢云殊自然道:“因为大家都有啊。”
景曦一愣。她下意识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声笑语的少年少女,牵着父母手的小小孩童,他们手中确实都提着花灯。
她心里泛起一点奇怪的情绪,还不待她细想,谢云殊就先开了口。
“走吧!”景曦看不见谢云殊的脸,但她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谢云殊在兴奋,“方才听人说,前面有刘氏的灯台,我们过去看看!”
景曦一时间没弄清楚灯台是什么,谢云殊给她解释了一遍,景曦才明白过来,这应该就像是过年时宫里的活动,比作诗、比文章,或者比骑射,赢了的有彩头。
灯台的彩头应该就是花灯。
这时候景曦才想起来,谢云殊被她在府里关了一个多月,每天干着公主府管家的活,景曦又不让他见外人,谢云殊应该早就迫不及待想出来看看了。
对自幼游历山水的谢云殊来说,把他关在府里过着什么都不能做,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恐怕再残酷不过了。
她有种折断了飞鸟双翼的愧疚感。
人流如潮水般汹涌,景曦一走神,差点被和谢云殊冲散。她的护卫虽然紧紧跟着,但是人太多,他们只可能优先保护景曦。
景曦可不想出门一趟把驸马丢了。
谢云殊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景曦的袖子。
而景曦则反手拉住了谢云殊的手。
谢云殊的手指温热,在景曦握住的瞬间,谢云殊指尖一颤,隔着白纱看向景曦。
“走啊!”景曦的声音从幂篱后面传出来。
她的指尖微冷,声音却不似指尖的冷意,仿佛噙着点淡淡笑意。
“别走散了。”景曦道。
谢云殊犹豫了片刻,指尖轻错,两人的手在袖间交叠,由原本景曦握住他的指尖,变成了二人手指相扣,牵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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