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清淮晓色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 吴王妃到底是自己不想治, 还是吴王想要更换正妃, 所以刻意要活生生拖死王妃。
吴王妃只求速死,是因为她自知身体已经垮了,既不能操持府中家务、迎来送往结交女眷;又不能延绵子嗣, 尽快为吴王生一个嫡子。在她心里,自己病恹恹地活着,反而是拖累了吴王,因此送走了女儿,她就开始糟践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折损了寿数。
但大理寺查办案件的官员很难设身处地代入吴王妃的角度去看问题,绝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这是吴王为了再娶而逼死了正妻。为了查清楚,大理寺的人甚至命远在苍州的老安平侯将吴王妃让女儿带走的那个贴身婢女柳绿送回京城,交给大理寺审讯。
吴王对此坚决表示反对——他不能不反对, 一旦柳绿被带走,大郡主立刻就会意识到母亲出了事。而大郡主的身体薄脆的像是一盏美人灯, 悲伤之下,病情进一步加重,这就与吴王妃提议将她送走的目的背道而驰了。
大郡主的身体确实重要,但在安平侯府看来, 外甥女总是不如嫡亲妹妹的性命重要的。再者,他们也不信任吴王, 认为这是吴王的缓兵之计,反正都和吴王撕破了脸,更无所顾忌,于是安平侯和吴王再次爆发了一场冲突。
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大理寺派人去苍州当地审讯柳绿,尽可能在私下里速战速决,不让大郡主察觉异样。
案子尚未查明,宫里林昭仪更不敢再提给吴王续弦一事了——外边传的满城风雨,都说吴王杀妻就是为了续娶王妃,这种关口再去相看,不是给吴王找麻烦吗?何况吴王身上杀妻的污水还没洗净,哪个又敢将家中千娇百宠的女儿嫁到吴王府里?
大理寺的属官千里迢迢跑到苍州,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审讯了柳绿。
据柳绿交代,吴王妃生前偶尔有厌弃自身之语,态度消极悲观,但该吃的药、该遵的医嘱,还是毫无懈怠地照做了。后来她奉命随大郡主往苍州来,其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
——这样一说,吴王的嫌疑似乎更大了!
尽管如此,但吴王是皇帝亲子,超品亲王,没有直接证据,就是嫌疑再大也不能定罪。前来的大理寺属官商讨一番,准备回京之后如实禀报,交由正卿做主。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回京,就亲眼目睹了一场令人心惊的变乱。
七月十三亥时,苍州府城驿馆中,寺丞一行人还未休息,正坐在一起研讨案卷。
忽的,正在说话的寺丞住了口,惊疑不定地微一蹙眉:“慢,这是什么响动?”
下首的主簿、录事等俱是一怔,侧耳听去,果然风中隐隐传来响动,细听之下,竟然像是几十匹马同时急奔时的马蹄之声。
大齐马贵,寻常富户出门甚至连乘马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以牛车代步,哪怕是世家大族,也不能私自养马,违者立斩。能一下拿出几十匹马纵马,整个苍州怕是只有一处。
——苍州巡检司!
巡检司总管一地兵马,马匹自不会缺少。正因为巡检司掌管兵马,行事才更需小心谨慎,苍州又非动乱之地,一向安稳富庶,这是出了什么事?
苍州驿站虽然不破败,但因着少有人住,管理并不严格。在寺丞的示意之下,屋子里最年轻的一个录事便悄悄溜了出去,好半晌才回来,苍白着脸道:“武大人,卑职方才出了院子,还没走多远,就见驿丞带着一队人过来,将咱们院子外不声不响围住了,卑职好不容易才捡了个空隙回来。”
众人都是一惊,寺丞下意识往外看去,只见院外仍然是一片黑暗,半点看不出有人,他沉吟片刻,道:“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多半是出了什么事,怕被咱们知道,才要封锁消息——再过一刻钟,咱们各自回房睡下,哪个也不要露了行迹,明早悄悄将包裹收拾起来。”
“收拾包裹?”主簿疑问道,“武大人,这事态竟然如此严重吗?”
武寺丞道:“你的性命不值得你谨慎些吗?”
众人心中一凛,均知这位武寺丞是大理寺中资历最老、经验丰富的一位,当下不敢反驳,各自回房睡下。
次日起来,驿馆里气氛果然与昨日不同,那位年轻的录事每日都在驿馆外的摊子上买馄饨吃,这一日出去,却见原本的馄饨摊主没有出摊。原本大大小小卖早点的摊子只剩下两三家,脚下一拐,走到一家卖乳饼的摊前,要了两个乳饼,假做不经意道:“老伯,那个卖馄饨的今日没来吗?”
摊主正忙着给乳饼翻面,听闻此言,手一抖,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录事一看便知,这乳饼摊主肯定知道些什么。他暗暗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银锭,丢进了乳饼摊主面前的钱罐中,低声道:“老伯,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摊主犹豫了一下,有些忌惮,却还是眼馋那锭银子,左右张望了一下,才道:“你可别说出去。”
“那是自然。”录事连忙应承。
得了保证,摊主便一五一十和他说了。原来昨日夜里,不知为何,突然有流民冲击东城门,被巡检司及时镇压下去,杀了数个立威,现在东城门门口的血都没冲干净。
城东住的都是如乳饼摊主、馄饨摊主这样的普通百姓,昨夜东城门动乱,他们在家里都听见了,吓得战战兢兢,许多人甚至都不敢出来做生意,这乳饼摊主也是壮着胆子才过来的。
录事的脸色当时就是一变,又细细问了几句,拿起乳饼匆匆离开。
等他回去和寺丞等人说起此事,大理寺一众人的脸色也都变了。
古往今来,凡是事涉流民作乱,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当地知州不说脑袋能不能留在脖子上,反正官位肯定要动上一动。若是掩盖及时,不让消息传入京中也就罢了,偏偏此时大理寺的人正在苍州,一旦走露风声,待他们回京禀报上去,苍州知州就完了。
人能为财死,更能为权死。鬼知道苍州知州为了封锁消息,会不会丧心病狂对他们下手。寺丞当即就出了一脖子冷汗,一边命大理寺众人三缄其口,一边假装如常,命人往安平侯府递帖,要接着传柳绿问话。
如此折腾了几日,期间时不时就有人假做无意前来试探。等寺丞提出要回京时,苍州知州亲自设宴相送,宴上又试探了几句,见寺丞表现得滴水不漏,和和气气笑着将他们送出城,还附送一人一匣子银锭封口。
一出苍州地界,大理寺众人几乎人人都汗透重衫,跌坐在马车里。主簿连声催着车夫驾车快走,录事心神一松,险些从车上跌下去。
——其实他们不必担惊受怕,苍州世家有意借他们之口将流民一事传到京城,借此扳倒安平侯府与苍州知州,自然会设计保住他们的命。奈何大理寺众人并不知道自己做了旁人的刀,只欣喜于自己运气好。
苍州地界流民作乱,冲击州府城门,苍州知州却隐瞒不报。这个消息传到熙宁帝这里,立刻让他坐立不安,当即派人前去苍州,召苍州知州、巡检使入京自辩,同时又派龙骧卫前往苍州彻查此事。
流民冲击城门一事不小,城中百姓不能一一封口,不到半月,龙骧卫就拿到了口供及人证物证,回京禀报。
——安平侯宁氏一族依仗圣恩,与知州、巡检使相勾结,掠夺苍州百姓田产,逼迫农户入籍为奴,使得大批农户无枝可栖,沦为流民!
熙宁二十二年实在是个多事之年,开年先有太子身亡,紧接着没几个月,吴王被内兄安平侯指控杀害王妃。吴王妃之死还没查完,安平侯府又曝出吞没田产、逼人为奴。
朝臣们经历了这一串又一串的震撼,已经麻木了。
安平侯夫妻则是大惊失色,没料掉妹妹的冤屈还没伸张,先把自己全家搭进去了。惊怒之下,更觉得是吴王连累了自家,恨透了吴王。于是三法司审问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吴王给卖了。
“好,好!”熙宁帝在宣政殿里烦躁地踱着步子,嗬嗬冷笑,“你养出的好儿子,从岳丈家捞钱收买人心,逼得宁家对苍州百姓伸手,真是下作!”
他怒吼一声,抓起手边的奏折,重重摔在了林昭仪脸上!
林昭仪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奏折边角坚硬,她挨了这一下,只觉得头嗡的一响,瑟瑟流泪道:“皇上,衍之从来没有朝安平侯府伸过手,他们不过是想拉衍之下水,衍之是皇上的亲生子,皇上难道不清楚他的品行吗?”
“他的品行?”熙宁帝怒道,“勾结朝臣是品行?结党营私是品行?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以为太子没了,朕就只剩他一个儿子不成了?”
林昭仪知道熙宁帝正在气头上,不敢应声,只含着泪叩头,不多时额头上就青肿起来。
头顶上传来熙宁帝的冷斥:“此子野望深重,德行不修,难堪大任!”
林昭仪当即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木然跪在那里,听熙宁帝冷冷斥责:“此皆长于妇人之手弊病也!”
这两句判词下定,基本上断了吴王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了!
林昭仪只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
她的儿子,她寄予厚望,精心教养的儿子!从来既孝顺又懂事,文治武功样样出色,就因为晚生了几个月,被迫比景衡之那个短命鬼压在下面这么多年!
衍之这么多年的筹谋和抱负,就这样几句话被轻飘飘断送了!
极度的不甘和愤怒之下,林昭仪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
熙宁帝拧紧眉头看向她:“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林昭仪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头发散乱,妆容花了,不像是宫中圣眷优厚的昭仪,反倒像一个疯子,“皇上,您说衍之‘长于妇人之手’,您也知道您没有教导过他是吗?”
“我的衍之。”林昭仪摇着头,哀婉道,“他明明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四岁就开始学诗书典籍,抱着背会的《中庸》想让父皇听他背书,却连见他父皇一面都是奢侈!”
她的泪水从颊边珍珠似的一串串滚落下来:“皇上有时间把太子抱到宣政殿教导,有时间带着晋阳公主去御花园赏花扑蝶,为什么眼里偏偏看不见衍之?他小小的一个人,抱着书哭着问父皇为什么不来看他……皇上,您的心偏到天边去了,您何曾教导过他一丝一毫!”
“现在您指责他‘长于妇人之手’,可您又何曾尽过父亲教导之责?”林昭仪完全撕下了多年来温驯的画皮,话像是刀子,直往熙宁帝心口扎,“您不要推脱朝政繁忙,糊弄鬼呢,端穆皇后在时,朝中只知皇后,而不知皇上,朝堂上没了你,说不定反而更好!”
“放肆!”熙宁帝怒喝道,“昭仪,看看你这副样子,毫无宫嫔之分,咆哮御前、不敬朕躬,失心疯了不成?”
林昭仪冷冷地看着熙宁帝。
为了儿子、为了圣宠,她在熙宁帝面前收敛起獠牙利爪,装了二十多年温良恭俭让,挤兑贤妃几句都要反复思忖。然而她的忍耐没有用,她的衍之仍然遭到了厌弃。
她不想再忍耐了。
林昭仪的目光虚虚落在殿中朱红的柱子上。
咆哮御前的罪名有多大,她伴驾多年,心里清楚。
衍之遭到厌弃,必然处境惨淡,林家作为吴王外祖家,也会跟着受到牵连。
她突然想起少女时尚未进东宫时,随着兄长去郊外跑马。身体随着马背颠簸起伏,风吹拂过发丝脸颊,裙摆衣袂随风飘舞,心情是独属于闺中少女的轻快无忧。
林昭仪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还带了点轻快,仿佛竟然有了点少女时纵马奔驰的、解脱的欢愉。
对着暴怒的熙宁帝,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意来。
下一刻,她毫无预兆地拎起宫裙,一头撞向了不远处朱红的殿柱。
柔贵妃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宣政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林昭仪的尸身不知运去了何处,吴王从宣政殿中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
出乎意料的是,吴王面上没有丝毫的悲伤和泪意,反而呈现出让柔贵妃心惊胆战的、近乎木然的平静。
吴王对柔贵妃视若无睹,扬长而去。
“皇上。”柔贵妃进了殿,对着熙宁帝唤了一声。
她眼往旁边一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地面金砖的缝隙里看到了一点未曾冲洗干净的血迹,连忙心惊胆战地收回目光。
“皇上节哀。”柔贵妃低声道。
她和林昭仪别苗头别了几年,彼此相看两生厌。但当听到林昭仪触柱而死时,还是禁不住泛起哀伤来。
“林氏的丧仪就交给你来办。”熙宁帝沉吟道,“按四妃的规制来办吧。”
按理说妃嫔自裁罪及家人,但林昭仪既然敢撞柱,就已经料准了熙宁帝的心思。她以这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在熙宁帝眼前,熙宁帝一定不会再迁怒她的家人,甚至于他们的日子还会更好过一点。
“是。”柔贵妃温顺道。
熙宁帝便不再开口了。
他闭了闭眼,林昭仪一头撞在柱子上鲜血横飞的画面和方才吴王那个饱含恨意的眼神在他脑海里来回滚动,让他心底一阵发寒。
到底是伴驾二十多年的爱妃,养只猫狗尚且有感情,何况林昭仪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你退下吧。”熙宁帝道,柔贵妃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丝颤抖,“朕自己坐一坐。”
柔贵妃退了出去。
她走到了宣政殿阶下,明明七月的夜风炎热,她却无端一阵发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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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仪死了一个多月。”景曦轻声道,“这都一个多月了,吴王怎么还什么都没做?”
她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她对吴王的认识,吴王不该如此沉得住气。
林昭仪撞了柱子,熙宁帝对吴王在怒气之外,总算升起了一点怜惜来。先丧妻再丧母,任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蕙仙在一旁研墨,闻言道:“或许吴王是在筹划?”
景曦指尖敲了敲桌案:“也许吧,他一定会在极度的愤怒和悲痛中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本宫鞭长莫及,不过睿王应该很乐意在暗中推一把。”
“睿王?”蕙仙惊讶道。
景曦笑了起来,目光没有丝毫温度:“你说为什么安平侯府和吴王为什么极快地走到了翻脸的地步?不错,周嬷嬷是被人杀害,可是其中难道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
毕竟周嬷嬷是楚霁派府中暗探杀的,本来就和吴王没关系。
她下了论断:“暗中一定有人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你说除了本宫,还会有谁?”
“睿王!”蕙仙道。
景曦笑笑:“对了。”
待蕙仙离去,谢云殊自屏风后转了出来,笑道:“公主对待唐小姐,倒像是当做子侄在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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