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二狗
但是如果细究此人接过的官司就会发现其所有雇主皆是大富大贵之主。若再往深里探查下,就会发现三百件官司里,原被告皆是身份悬殊,或“名占大义”。
那些卷宗打开一看,哪怕是一个老吏都能看出问题来。只是谢普厉害,总能寻到最刁钻的角度将官司打赢。
也正因着这份本事,他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而谢家本就是大家族,其本家也冲着他这份能耐,跟他亲厚了起来。
李恒虽然自己德行也不好,但在他眼里,这种收钱就能颠倒是非的人比他还烂!
而且此人以“字”行世的猖狂也令他不喜。眼下频频挑衅自己,更觉拳头硬得厉害,很想对着那张寡淡的脸打上几拳。
他忍下怒气,呵呵一笑,“原是个替人出主意,专坑人的下流讼师。”
谢普笑笑,“学生下流不下流的不打紧。只是这王氏投河,又在衣服上绣下这样的字眼……啊,其实不用大人解释,学生亦知她此举为何。只是大人,你当日对赵衢行刑本就违反了大昭律,说是您、姬君、陆侯爷将人逼死也不为过。
正所谓刑不上士大夫。一个秀才在光天化日下被打板子尚有自尽的,何况一佥都御史?赵衢有罪应由天子发落,即便小侯爷握有天子赏赐的龙饰您也不可发落赵衢。”
他朝天拱了拱手,“太祖训示录里说的清清楚楚,律法大于天!即便是天子亦要守国法!如今您擅自惩处赵衢,至他尊严全无,体面全失,其母不堪儿子受辱,以死明志……”
他轻笑了声,“大人再三推脱,怕也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吧?堂堂泙京权知府、四品姬君与一侯爷逼死朝廷大员生母,今日大人若不能坦然应对,又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恒心里拔凉。即便他才智平庸,但也知道此人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临阵反戈,得罪了首辅,首辅不会就这么放过他的。果然,报复来了!
但是他也无路可退了!这事的症结已不光光是左玉减租的事了。这是君相之争!他明面上是倒向了左玉,但实际倒向的是天子。
如果他此时退缩,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恶讼。本官不与你作口舌之争,本官还有事要做。来人,将人抬回衙门,好生看管……”
他望向谢普,“此事的确非同小可。王氏好歹也是个诰命,如今留下本官害她的遗言投河,若不好好查清楚,本官怕是跳进泙河都洗不清了!”
说着便是连连冷笑,“你若不服,大可去敲闻天鼓替王氏与赵衢鸣不平!也大可去大理寺告本官,本官哪也不去,就在泙京府等你!”
“学生自会去的。”
谢普行了一礼,微笑着目送李恒离开。
待人彻底消失后,他面向群众,拱拱手道:“诸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赵衢虽可恶,但其母无辜。我亦为人子,决不能……”
“啪!”
话还未说完,便有一颗烂菜帮子飞了过来!
“滚吧!”
候四儿怒气冲冲地道:“那李恒不是东西,你也不是个东西!什么大昭第一嘴?!我看你就是个烂肚肠,黑心眼的恶棍!”
谢普愣住了。
自打成名以来,他走到哪里都是被百姓敬仰的。因着世人的宣传,在百姓眼里他就是一个敢于跟官府作对,能替百姓伸冤的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京城,被首辅聘请而来的他竟会被百姓扔烂菜叶子。
这是何道理?
“姬君是好人!”
百姓叫骂了起来,“赵衢活该!污人清名,被打活该!”
“你也是来帮乡绅的吧?那些乡绅就想着害姬君!赶紧滚,不要站这里,晦气!”
“枉读圣贤书!是非不分,眼里只有金子银子,斯文败类!”
谢普傻眼了。
这德惠姬君竟如此得人心吗?
如此……
倒是失算了。
不过不打紧。这事最后的走向如何,还得看朝堂诸公的争斗,这些泥腿子成不了事的。
他冷笑了声,甩甩袖离去。
他没时间跟这些人费口舌。朝堂上的斗争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这几日双方都有人被革职查办。而到了这一步,就需要一些外力来推动了。
很明显,作为始作俑者的德惠姬君很适合当这个外力。朝堂再斗下去,就会变成党争。前朝衰败正是因为党争。天子即便有心推行变革,但在巨大的洪流面前也只能退步。
这事也该了结了。因着减租一事,天下震动,若不杀几个人,怕是难以平民愤。而杀一个李恒显是不够的。正好,德惠姬君的份量足够,若灭她一人能换来君臣和谐,天下太平,想来天子也不会拒绝。
所以!
他摸出袖口里的诉状,又望向了皇宫的方向。
以孝治天下的圣天子又该怎么处置逼死臣母的人呢?闻天鼓许久不响了,是该有人去敲一敲了。
左家西市米铺,小厮将四百文的挂牌拿下,换上了三百文的挂牌。
四百文的价钱与乡绅挂出的价钱一样,但百姓恨毒了乡绅,这几日都在疯狂抢购其他粮行的粮食。左玉等了几日,看看时机差不多了,便亲自过来,让米价再降一降。
虽说现在是王德清在冲锋陷阵,但大家都一个战壕的,没有理由干看着。这两日,六科有好几个官员落马,为了解除王德清的压力,她开始降米价!
这些乡绅还想靠四百文一石米的价钱来弥补损失么?没门!即便王德清顶得住压力她也会继续降价的!
她虽不善争斗,但也知道,真要与人搏命起来,那最好能一拳将人打死。不然,反受其害!贪婪的人,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看着伙计将牌子挂出后,喝了口茶,吃了块桂花酥后,道:“若他们也开出三百文的价钱,咱们就再降五十文!”
“姑娘,咱们的粮撑得住吗?”
掌柜有些担忧地道:“若是他们不跟怎么办?”
左玉笑了起来,“放心,粮足够,我早有准备。他们若不跟那就是一文都弥补不回来了。而且,之前咱们停业他们是怎么造谣咱们的?”
掌柜眼前一亮,“姑娘的意思是……”
“不错!咱们也将污水给他们反泼回去!道德绑架这种事做起来还不简单?”
掌柜笑了起来,“大姑娘说的是,倒是我糊涂了。”
正说着话,王平从外面进来,在左玉耳边耳语了几句,左玉神色巨变,刚想起身,外面又冲进来一衙役,喊道,“姬君,小的是泙京府衙役,我家大人有信给您!”
左玉坐了下来,让人将信接过来,果然李恒也是来说这事的。
赵衢的娘跳河死了。
只是她到底是自己想死,还是被人逼的?又或者,干脆是他杀?毕竟在身上绣字指控人这一招看着有些太违和了。如果真觉冤屈,去撞宫门不是更好?何必要在无人时跳河,然后再来指控她?
久久后,左玉让人取来火盆,将信丢了进去,冷笑了声道:“去套车,我要去趟泙京府。”
“唯!”
很快,左玉便到了泙京府。李恒在谢普面前镇定,实则早就六神无主了。他也不知该找谁商量,想来想去的,发现自己只能找左玉。
毕竟小侯爷那人不靠谱,而左玉看起来是个靠谱还厉害的。
“姬君,您,您可要救救下官啊!”
一见左玉来了,李恒便立刻上前,一边拱手作揖,一边哭道:“这就是冲着下官来的,这是恨下官秉公处理赵衢,找下官晦气来了啊!您要救救我啊!”
左玉望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都觉好笑。
嘴里说的都是求人的话,可暗藏的小心思却是一点都不少。王氏在身上写了他们三儿的名字还不够,还在遗书里一边痛斥了儿子,一边又说他们三儿行事不规范。最后又说儿子失了读书人的体面也不怪他们三儿,都怪她教子无方,所以她要跳河以死谢罪。
所以,李恒这是提醒她,真要闹腾起来,她跟陆岺也逃不了干系。毕竟要惩罚赵衢迟到的人是她左玉,而让板子得以落下的人是陆岺。
大家都一条船上的了,可不能见死不救。
这李恒,其他本事没有,就这钻营能力倒跟便宜爹能拼一拼,都是个中高手!
“李大人慌什么?”
左玉道:“王氏不是说了么?是自己教子无方,无颜苟活于世,故而寻死。”
“可,可如此朝臣就有话说了!他们可以说是陛下乱放权利,溺爱小侯爷过甚,令臣子杖刑受辱,导致其母不堪其辱,愤而投河!”
李恒咬牙道:“姬君,事到如今,下官也不瞒您!其实,赵衢就是冲你来的!因为你减租,他的庄子离着你最近,他庄里的农户闹得最起劲,所以他对您的怨气最大。除此之外,首辅也想你死。首辅家里有六十多万亩田,其门生故吏少者有田上万,多者十几万……您,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
左玉道:“所以大人能迷途知返,陛下定是高兴的。”
“可,可这王氏一死,代表圣人的王德清一派必要落下风。而我们几个亦可能卷进风波,若不想好对策,我怕,我怕……”
“我是你娘。”
话未说完,左玉忽然冒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出来,“你知道吗?”
李恒愣在那里,不知左玉什么意思。但很快他便挤出笑脸,连连拱手作揖,“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儿子知道,以后您就是我干娘,我的老祖宗!干娘啊,呜呜呜,您可要救救儿子啊……”
“……”
左玉忍住想打人的冲动,道:“闭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纵然王氏以死明志,但也不能说明什么,懂了吗?我说我是你娘就真是你娘了吗?这嘴皮子上下一翻的事谁不会?咱们也能说王氏是被首辅逼死的。毕竟赵衢是他学生,学生为一己私欲污人清白,他这个当老师的也脱不了干系!”
李恒愣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羞答答地道:“其,其实在下仰慕姬君风采久矣,若您真是我娘,下官也觉是美事。”
左玉惊呆了!此人的无耻程度超过自己的想象啊!
她忍住抽他脸的冲动道:“我可没这个福气能让您当儿子。行了,带我去看看王氏吧。”
“啊?姬君,溺死之人死状可怖,您,您还是别看的好。”
“呵,你请仵作验过了?当真是溺死的?”
“验过了,验过了,肚子鼓胀,是溺死的。”
“肚子鼓胀的原因有很多,这不能作为证据。带我去看看,我师从王弗,略通医道。”
李恒不敢违背。虽然心里想这医道跟验尸是两回事,但他现在只能指着左玉了,因此也不敢违背,立刻带她去了衙门内的停尸房。
停尸房内明显阴冷了许多。李恒介绍道:“衙门里停尸的地方都建造在阴冷之地。若夏日有人意外亡故,还得开冰库,起冰块出来保存。”
左玉点点头,可心里却纳闷。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看起来跟宋朝差不多,可听李恒描述,这儿的验尸手段却很粗糙。难道这个世界没有类似洗冤录那样的书吗?
她掏出面巾,将自己口鼻遮住后,又让花晨将自己的绣帕拿出来,将自己的头发都包裹起来后,才让人掀开白布。一旁的仵作看得稀奇。虽然他们验尸也会在鼻子里塞东西,但这用布巾将自己包得只剩眼睛又是什么道理?
王氏躺在木板上,脸有些浮肿,而绣在前襟上的黑字亦显触目。花晨等人不敢看,纷纷侧过头去。而左玉却是不怕。哪个医学生没见过大体?
她上前弯下腰仔细查看。一旁的李恒都惊呆了!这姬果然是狠人啊!死人都不怕!果然,跟着她就对了!
左玉看了半晌后,又让人取来帕子,将帕子覆在王氏手上包住后,才抬起她的手瞧看。
“拿根粗针来。”
左玉吩咐道:“还有清水。”
李恒立刻吩咐人将左玉需要的东西拿来。见她拿起银针就要往人身上戳时,立刻道:“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不可伤害尸身,这有违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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