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她转过身来,客客气气同他道,“有劳苏公公迎接,还请转告圣上,臣满身尘土,先回家中稍作洗漱,尽快入宫觐见述职。”
苏怀忠欲言又止,最后只简短地催促了一句,“梅学士尽快吧,圣上在宫里等着哪。”
梅望舒含笑应下。
她转身对此次同行的两名御史拱手行礼道,“此次江南道巡视,两位大人夤夜辛苦劳累,短短数月,将堆积如山的州府账目全数厘清,查出大量贪腐账目,陈年冤案。本官必定向陛下如实回禀,按功封赏。”
荣御史、李御史两人连连作揖还礼,“下官岂敢言辛苦!此行差事有所斩获,全靠圣上赐下尚方宝剑,又有梅学士居中坐镇,江南道那帮官蠹不敢妄动,下官等才能轻易查获蛛丝马迹。天家圣明,梅学士辛苦。”
梅望舒微微一笑,客气道,“两位过奖了。只要有一颗忠君爱国的心,两位大人必定前程似锦。”
江边近百号人,两百只眼睛,齐齐目送着梅大人和娇妻并肩上了梅府马车。
坐进车里的前一刻,众人分明看见,梅大人探入袖中,摸出了一只水色极好的玉镯,拉过梅夫人的手,将玉镯套上梅夫人的手腕。
缓缓离去的马车背后,留下了无数道艳羡复杂的目光。
“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
荣御史和李御史并肩前行,往两家等候的车马走去,低声慨叹道,“你看梅学士,家中娇妻如玉,朝堂简在帝心,年少得志,平步青云。你我二人随他出京办差,说是协同巡视,呵呵,劳心劳力,多半是替人作嫁衣裳。”
李御史冷冷道,“背后满腹牢骚言语,荣御史何不当面去说。”说完径自登车离去。
江边迎接官船的人群,逐渐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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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平缓的车轴转动声,江边浓雾逐渐远去。
江边风姿如玉的身形,在车里卸下了强撑出来的精气神,浑身骨头都松散了似的,往‘夫人’肩头一歪。
“嫣然,”梅望舒睡眼惺忪,调整舒服的姿势,眼帘渐渐阖上了,“困,难受,让我靠靠。”
车里早就准备好了热水毛巾,各式保暖用具。嫣然塞过去一个银手炉,抬手摸了摸‘夫君’光洁如白玉的额头,摸到一把冷汗。
嫣然了然地问,“老地方又犯疼了?”
“嗯。”
是跟随许多年的老毛病了。
起先只是肩胛,手腕,每当天阴犯冷的天气,像针扎似的,一阵一阵密密麻麻的疼。
这两年,或许是身子不比从前年轻时候底子好,又或许是京城的冬天太冷,每过一年,病痛的地方都会蔓延开去,渐渐的,浑身骨头都不得劲了。
嫣然在热水里浸了手,让梅望舒在她膝盖处斜躺下,素白滚热的手指按压过来,轻缓按揉着躺下依然蹙紧的眉心。
“江南道那里的天气湿气重,受冻了?”
“嗯。”梅望舒被按摩得浑身舒畅,声音含含糊糊的,“这次随行的两个巡查御史,李御史还好,荣御史简直是个牛皮膏药,差点粘我身上。每日必定晨昏定省两次问安,白天送时令鲜果,晚上送宵夜点心,比媳妇伺候婆婆还尽心。跟他说不必如此,听不见似的。晚上热水澡也不敢久泡,怕洗到一半荣大人闯进来,哭着喊着要替我搓背。”
嫣然恼得咬唇,“又是个阿谀谄媚之徒?”
“要是个只会谄媚拍马的小人反倒好了。”梅望舒叹了口气,
“偏偏是个做事有能力,有手段的。没看到官船吃水那么深么?带回来满船的箱笼,都是搜罗出来有问题的文书账册。江南道漕司从根子里烂了,从转运使往下,几个知州,通判,一个不落,全都要查办。李、荣两位御史大人,这回要高升了。”
嫣然心疼地打量着梅望舒疲惫的神色,指尖缓缓按压着她的眉骨,
“下次再有这种出京办差的差事,推了吧。”
“早推了,推不掉。”梅望舒闭着眼,低声抱怨了一句,“跟圣上说了江南天气湿冷,路途遥远,又是手上沾血的差事,我不愿去。他隔天就赐下了孔雀裘。我还能说什么。”
嫣然听出几分不对劲来,手下动作停了停,诧异反问,“什么手上沾血的差事?这次的差事不是巡查江南道么。”
“巡查江南道是两位御史的差事,我领的差事不是巡查。”
梅望舒微微睁了眼,目光落在角落处那柄耀眼夺目的尚方宝剑上,“差事已经办完了,现在说给你也无妨。”
“圣上赐下尚方宝剑,我此行只负责盯着荣成,李兰河两位御史。若是查到他们两人跟地方官员有勾结来往、隐瞒罪证的迹象,不必回报京城,直接当场斩杀。”
第2章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平缓前进,停在城东梅学士宅外。
青瓦粉墙的三进大宅院,是前年御赐下来的宅子。
圣上原本要赐下距离皇城更近的郗氏旧宅,梅望舒再三推辞,起先说的是郗氏旧宅太大、梅氏人少,住起来空旷的理由,圣上不以为然,坚持要赐下。
后来还是借用了街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法,自从郗氏数百口问斩于西市,郗氏旧宅夜夜听闻鬼哭,凶宅不祥的名头,才推掉了。
如今赐下的宅子,是圣上幼时的东宫教谕,国子监祭酒,崔大人的旧宅。
崔氏旧宅赐下之前就被彻底翻新过,屋顶覆盖的新瓦,梁柱刷的新漆,就连屋檐下的燕子窝,都是今年新筑的。
正门檐下挂着的黑底泥金匾额,当然也是新的。
简简单单‘梅学士第’四个大字,出自当今圣上亲笔手书;匾额左下角的朱红印章,盖的是圣上私印。
匾额刚刚挂上那几个月,每天都有京城百姓闻风过来,先探头探脑地在门外瞻仰半日,然后招呼全家跪下,对着牌匾挨个磕过头,这才满意地走了。
梅望舒每次下朝回家,马车在门口小巷都会被堵上半个时辰,后来索性改走了边门。
‘瞻仰匾额’的热闹景象,直到半年后,京中几乎人人都来瞻仰过一轮,才平静下去了。
“大人,到了。”没有外人时,嫣然也不必再一口一个‘夫君’,换了个平日的称呼,将假寐中的梅望舒轻轻推醒。
梅府大管事常伯,率领全府上下二十余口,恭敬立于门外,迎接离京数月的主人归家。
梅望舒下了马车,将御赐的孔雀裘解下,递给嫣然。
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被遗忘在马车角落里的尚方宝剑,回头正要去取,跟随在车后走了一路的白衣箭袖少年已经不声不响,从车厢里抱出了尚方剑。
梅望舒冲他微微颔首,“多谢。”
少年矜持地一点头,把光华耀眼的尚方宝剑递了过来。
大管事常伯站在门口,打量了几眼面生的白衣少年,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还没有加冠,乌发在脑后用发带高高束起,穿了身武人箭袖绸缎衣裳。
“这位是……?”
“啊,他姓向,向野尘。家里排行第七,叫他小七就好。”
梅望舒简短地介绍,“他是我新请来的护院。吃用按照一等护院待遇发放。”
常伯应了下来,领着新来的向护院就要去西边跨院。
向野尘却站在原地不动,气恼地怒瞪着梅望舒。
愤怒的眼神倒提醒了她。梅望舒拦住常伯,多叮嘱了一句,“向护院的月饷和其他护院不同,走我的私账。对了,我有差事单独给他,给他个清净院落单独住下,住处离主院近些。”
向野尘这才满意地去了。
嫣然在前面领路,两人沿着抄手游廊,随意说了些最近几月家中的情况,到了东边正院。
屋里早已备好了热水,大木桶,沐浴用的药水也煮好了,褐色的一大锅,刚从灶上端下来,咕噜咕噜冒着泡倒进了木桶里。
门户紧闭的内室内,梅望舒终于能够卸下所有的重担和伪装,舒舒服服、毫无负担地泡了场暌违已久的热澡。
满头青丝湿漉漉地披散下来,她闭着眼,昏昏欲睡地靠在大木桶边缘,嫣然站在身后,拆了她头顶的男式发髻,指尖轻轻按摩着头皮。
“只泡两刻钟。”梅望舒忽然挣扎着醒过来,看向角落处的更漏,“两刻钟后,把我叫起来。等下还要入宫述职。”
“半个时辰,不能再少了。否则药效不能完全起作用。”嫣然轻声埋怨,“大人又想跟上次那样,人都快走到殿前了,疼得站不住,半路又回来?”
“两刻钟,准点叫醒我。“梅望舒趴在木桶边缘,浓黑长睫低垂,盯着水波晃动的水面,”陛下在宫里等着,不好耽搁太久。”
第二锅刚煎煮好的褐色的沐浴汤药,顺着木桶边缘缓缓倒入了热水里。
“刚才江边赐下的参姜汤,驱寒药效应该是极好的,大人应该多喝些。”
哗啦啦的沐浴水声中,嫣然轻声慢语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大人读书是极多的,为何浅显的道理却不听从呢。”
梅望舒想起刚才那盅汤药就头疼。
“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喝的人不是你。一口下去的滋味……“她轻轻吸了口气,”死人都能活了。”
嫣然捂着嘴笑起来,终于放过她家大人,换了个话题,
“大人遇到阴冷天就浑身酸痛的毛病,一半是旧疾,一半是宫寒。”
她拿起木勺舀了些热水,在木桶中搅匀,又拿起篦子,缓缓梳篦起梅望舒浓密乌黑的长发。
“恕妾身直言,大人每月服用的药需停了。再吃下去,不只是宫寒伤身,以后想要子嗣的话,会格外艰难。”
梅望舒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趴在木桶边,任由嫣然捞起她水中的半截乌发,继续梳篦着。
“我梅家的正室夫人是你,想要子嗣,自然是你生,与我何干。”
嫣然气得手一抖,木篦子掉进了水里。
“你、你……”她急忙用木勺去捞,把水里漂着的篦子捞起来,在自家‘夫君’光洁的额头气恼地轻轻敲了一下。
“和大人说正经事,少来说笑打岔。”
梅望舒闭着眼,唇边露出一丝浅笑。
“嫣然,我已经二十六了。”
“二十六岁,不算晚呀。妾身家乡那边,有四十岁的夫人还能老蚌怀珠,生下幼子的。”
“不,我的意思是,二十六岁了,还顶着如今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活法。今日不知明日事,今年不知明年事。每每平静度过一日,都感觉是偷来的好时光。”
梅望舒睁开湿漉漉的浓长眼睫,”只要一家人像现在这样,都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至于子嗣,看天意吧,命里无缘不强求。”
“药煎好了就拿来,别放冷了。”她最后温和地道。
嫣然沉默着给木桶里加了一勺热水,起身出去拿药了。
喝完了药,困意上涌,梅望舒眸子半睁半闭,挣扎着叮嘱了一句,“两刻钟后叫我起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皇城东暖阁内。
这处暖阁的位置,正好介于前三殿和后六宫之间,是供君王退朝后临时休憩的场所,虽然还没到数九隆冬,暖阁里已经早早通了地龙,温暖如春。
身穿海涛云纹行龙常服、头戴翼善冠的年轻帝王,端正坐在紫檀木大书桌后,对着摊开的一本奏折,陷入沉思。
书桌的下首方位置,低头回禀完了今年京察事务的安排、却久久不得回应的吏部重臣,徐老尚书,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滴下的热汗。
陛下为何始终沉思不语。
可是他哪里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