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梅雪卿入京十年,究竟是为了报效家国,为了匡扶皇室,为了她梅家,还是……为了他洛信原。
“雪卿。”他在黑暗里出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隐忍压抑。
“你当年入京时……”
靠窗软榻的方向传来了沉沉的呼吸声。
鼻息均匀悠长,显然是睡得沉了。
洛信原一怔,没有问出口的后半截话停在了喉咙里。
他摸黑起了身,将桌上熄灭的那只残烛点亮,借着那点微弱烛光,走近软榻边,低头看去。
软榻上的人侧卧着,果然已经沉沉入睡。
浓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秀气的鼻梁在烛光下拉出一片阴影,遮盖住了半张白玉般的容颜。
显然是近日累得狠了,眼下泛起不明显的青色。
洛信原举着残烛,凝望着眼前的恬静睡颜,看得出了神。
直到一滴滚烫的烛泪滴在他手上,他才蓦然回过神来。
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那嫣红微翘的唇珠上。
不轻不重地按了按。
残烛跃动的微光闪了闪,熄灭了。
洛信原把那点残烛放回桌上,走回来,在黑暗里安静地站在软榻边。
分明什么动作也没有,呼吸深重,胸膛起伏,却好像已经经历了无尽的挣扎。
良久,他终于下定决心般,缓慢地俯下身去,极轻地贴在那柔软唇瓣上。
带着亲昵眷恋,细微辗转,轻触即分。
不管你当年是为了什么原因入京……
他默然想,已经放你回去家乡一次。
既然这次你选择了回来。
……就别怪他不再放手。
洛信原躺回床上,听着耳边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唇边带着一丝细微的笑意,重新睡下了。
——他坠入了深沉的梦中。
那是一个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寝殿还要更黑暗,更沉重的梦境。
半夜时分,梅望舒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
黑暗寝殿里传来隐约呜咽。
另一人的呼吸声绷紧沉重,偶尔短促地抽噎一下,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半夜发病。
梅望舒从半梦半醒间猛地坐起,“信原?”
她在黑暗里摸索过去龙床边,摸到了脸颊,手背探了探额头,又探了探呼吸。
洛信原在梦里哭。
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的肌肉都绷紧,额头渗出了冷汗,一滴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泄露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人哭,却像是猛兽咽喉里挤出来的呜咽。
梅望舒心里一沉,急忙点起那根儿臂粗的蜡烛,把人推醒了。
洛信原醒来时的眼神完全变了。
坐在床上,仿佛经历了什么剧变,胸膛急遽起伏,眼神里饱含着绝望,痛苦和疯狂。
在明亮的烛火下,愣愣地盯着身侧的人许久,似乎终于意识到噩梦和现实,眼神里的绝望和痛苦才一点点地褪去了。
“信原,还清醒着么?”梅望舒拿过一条蘸水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声音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可是又发病了?需要叫些热食进来么?”
洛信原终于回过神来,自己把毛巾接过去擦着,回答的声音明显清醒,尾音却还是带着些几分沙哑和颤抖。
“雪卿,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到满山满园的四时花树,处处都是白绫,每棵树上都挂着死尸。”
“我……似乎受了伤,在下着大雨的黑夜里奔跑,一棵树一棵树地找你。翻遍了每棵树上挂的尸体,都不是你。”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敛了,就葬在西边宫墙不远处的山坡上。”
“我半夜扒开了坟,掀开了棺木……没有尸体,只有……一个骨灰坛子,一只珍珠步摇,一对珍珠耳坠。”
“我……我……”
洛信原说不下去了,猛地抓住了梅望舒的手腕,把她拉近,紧紧地抱住。
仿佛暗夜林中受伤的凶兽,踉跄着回返家中,把头颅依靠在最亲近的人怀里。
一滴滚热的泪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梅望舒在烛火下静静地坐着,眼角泛起一层薄薄的光。
“不过是虚妄梦境罢了。一切都过去了,信原。”
洛信原紧紧地抱着她,起先是个极依赖的姿势,依偎了片刻,仿佛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改换了姿势,改而把她抱在怀中。
拥抱的力道和这两日玩笑般拥抱的力道又不一样了,饱含着绝望后失而复得的庆幸,呼吸急促,越抱越紧,仿佛要把她紧紧揉捏入骨血里。
“雪卿。”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无尽的依恋,“你特意回京来找我,你不会再死了,是不是。”
梅望舒被按在宽阔的胸膛里,完全动弹不得,眼看着君王噩梦后的情绪不对,没有挣扎,轻声安抚道,“是。我既然回京,就不会……”
声音忽然顿了顿,她敏锐地停下,反问,“陛下,我辞官回乡之事,你都记得?”
“我……”洛信原噎了一下,沉默了。
明亮烛光下的两个人,保持着拥抱安慰的姿势,陷入一阵寂静中。
第45章 怀春
“我早就该想到,从前无论是狂暴症还是惊恐症发作,都不曾失忆!”
点起一支烛火的昏暗殿室里,梅望舒端正跪坐在紫檀木缠枝翘头长案边,神色冷如冰霜,难得发了脾气。
她扭过头去,不看对面那人,对着紧闭的木窗,嗓音冷淡,
“回京当日见面,就狠咬了臣一口,当时便感觉不对。想必是臣腊月回乡之事,引发了陛下的病症,陛下心里气恼,趁着病情发作,故意消遣我!”
在她对面的靠墙处,新添了个特意赶制的精巧黑檀小案。
小案上放着一个青花瓷面碗,洛信原盘膝坐在案后,一声不吭地吃着面。
梅望舒说完,转过头去,以称得上逾矩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君王的举动,
“陛下这次的狂暴症和惊恐症……该不会也是言过其实吧。”
苏怀忠站在东边靠窗的软榻边,心惊胆战地收拾着被褥,没忍住,停了手里动作,悄然睨一眼过去。
梅望舒眼角瞥见了苏怀忠的动作,若有所悟:
“昨晚难怪苏公公见了面叮嘱我,圣上的病情眼看着好转了,叫我不必太过勉强,晚上提前去偏殿歇着。苏公公是不是也早知道了,陛下的病症并不像传闻那么严重?”
苏怀忠有苦说不出,小声叫屈,“哎哟,咱家怕梅学士夜里辛苦,好心叮嘱一句早点回去歇息,梅学士怎么还抱怨上了?”
话音未落,就见墙角里坐着吃面的圣上,眸光转过来,幽幽地盯了他一眼。
苏怀忠暗自叫苦,搓了把脸,赶紧低头,继续四处收拾。
原本盘膝坐着的洛信原,放下了刚吃几口的面碗,手臂搭在膝盖上,不声不响地抱紧自己,往角落里蜷缩了过去。
苏怀忠看在眼里,大为焦虑,冲过来捧住几乎没动的面碗,“陛下,好歹再吃几口,这么大一个人,每天就吃那么点东西,身子怎么撑得住哟!”
梅望舒吃了一惊,见自己的话引发了圣上惊恐症再度发作,也有些懊恼,视线转过去,盯着苏怀忠手里捧着的面碗。
洛信原死活不肯再吃了。
摆出刺猬的防备姿态,蜷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梅望舒望着那几乎没动的面碗,微微地抿了唇。
苏怀忠叹气,“两位都认识多少年的人了,闹什么呢。梅学士都回京了,大家好好说些话,别闹了。”抱着换下的床褥出去了。
梅望舒起身几步过去,跪坐在洛信原面前,把小案上摆着的面碗捧起,递过去。
洛信原看了眼她的神色,默默地接过面碗,继续吃了起来。
很快便吃个一干二净。
倒是梅望舒自己的那碗面,还留了小半在里头。
“长寿面得吃完,留下半截不吉利。”洛信原坚持让她吃完。
吃完,梅望舒劝他起身,在点起蜡烛的殿室里慢慢走了一圈。
紫宸殿修建得极为宽敞,但一圈下来,上千步也就走到了头。
趁着小桂圆收拾碗筷的空隙,她走出殿外,捉了苏怀忠寻根问底。
“苏公公照实说,圣上这病症,到底恢复了几分,能不能上朝议政。”
苏怀忠夹在两人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愁得唉声叹气,被逼问不过,说了实话。
“圣上二月中时,确实极厉害地发作了一阵,掷伤了几个企图近身的宫人和御医,最严重时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差点伤了林思时,林大人。”
“二月底时……劳累了几日,精疲力尽,伤了身子,病症再次发作。这次圣上能够控制自己,但不想见光,不想见人。每天要赶许多问诊的御医出去。”
“如今,比上个月的情形是大好了。圣上也觉得自己大好了。”苏怀忠回头看了看周围黑布层层裹起的殿室,脸上浮出忧虑的神色,
“但梅学士看看这紫宸殿,拿黑布封了二十多天了,饮食住行都在暗里,是正常人过的日子么?梅学士,若是你能把圣上劝出紫宸殿……还是早些劝出来吧。”
梅望舒回头望着烛影憧憧的昏暗殿室,轻声回应。
“苏公公放心。真龙岂能困于浅水之中。”
吱呀——殿门开合。
再度回了殿内,她语气和缓地劝说,“如今已经是春日,殿内虽宽敞却气闷,陛下为何不试试,先开扇窗,看看窗外的风景,感受一下春日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