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等苏怀忠把人送出去,林思时望着背影,随意问了句身侧等候的同僚,
“刚才那位大人面生,莫非是新近晋升、调进京来的地方官员?”
那同僚道,“是河东道的虞通判,河东临泉县出身,年纪轻轻的便能够觐见御前,眼看着要高升了。若说有什么能耐,那就是能从小认识梅学士。据说是幼时玩伴。”
斜眼望着远去的背影,“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林思时瞥了眼这位满嘴酸话的文官,原来是去年新补上的三位翰林学士之一,赵敬贤。
因为年纪偏大,过了三十五,学识又不拔尖,这次梅望舒挑选轮值伴驾的两位翰林学士,选了另外两人,把他刷下了。
如今在宫里负责教授一群御前小内侍们读书念文,自觉有损文人气节,整日满腹牢骚。
林思时瞥他一眼,记住了此人。正好这时受了传唤,走进紫宸殿内。
洛信原端坐在高处,目光垂落桌案,指尖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那是他思索时的常用姿态。
林思时在旁边安静地等候着。
片刻后,洛信原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视线,随意问了句,“门外见着人了?”
“可是虞通判?”林思时行礼道,“刚才进来时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的事,原本应该由礼部主持。但如今你叶老师刚刚升任了相位,手上事务太多,忙不过来,朕想让你主持。”
“不知陛下让臣主持何事?”
洛信原轻松地道,“朕刚才给虞通判赐了婚。新娘的母家在京城里,你的差事,便是在京城替他们主持一场婚事。”
“这个不难。”林思时直接应承下来,“不知陛下赐婚的是哪家千金?”
洛信原慢条斯理地道,“朕的母家表妹,南河县主。”
林思时吃了一惊,“竟是南河县主?女方是皇亲,对方只是个五品通判,河东道的几个世家大族里又没有虞氏。两边的身世,似乎有些……”
洛信原幽幽地扫过来一眼,林思时立刻闭上了嘴。
“没办法。”洛信原耐心地解释道,“雪卿特意当面叮嘱朕,虞通判卷进不相干的事,受了委屈,要好好对待虞通判。朕想来想去,南河县主年纪相当,男才女貌,两边赐婚正合适。”
林思时:“……臣遵旨。”
正要告退,被天子叫住了。
龙椅高处,龙袍冠冕的圣上,指节缓缓摩挲着鹰首玉扳指,问了句之前从未谈过的话题。
“思时,你是有家室的人了。朕若问你一句内宅事……”
林思时怔了怔,沉声答,“陛下尽管问,臣知无不答。”
洛信原沉思着问,“若一个尚未成婚的女子,无媒无娉,将她的清白身子交给了一个男子……她是如何想的。”
林思时心里一惊。
脑海里立刻浮现起最近暗中传出的:
“圣上微服出宫,湖边夜会美人’的风声……
只怕是真的。
他暗自瞄了眼陷入思绪中的天子,低下头去,不敢多做猜测。
搜肠刮肚,以他自己的经验,诚恳回禀,“贞操乃是女子最重要的倚仗。若是婚前失了清白,今生是再不要想嫁给别人了。”
“陛下,若一名未婚女子将清白交给了一名男子,必定是心中认定了此人是她良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托付。”
洛信原沉思良久,点点头,神色舒畅起来。
“原来如此。”
他轻快地起身,几步走下丹墀,拍了拍林思时的肩头,
“多谢思时替朕解惑。”
“对了,你梅师弟最近住在京郊别院,接连半个月没有入京来。听说你前两天过去看了?”他关切地问,“病势如何,气色可有好些?”
林思时噎了一下,如实回禀,“受老师所托,前日是去了一趟探望。但……”
他苦笑摇头,“陛下面前不敢妄言,梅学士虽然是臣师弟,我们私下里确实不熟。臣跑了半天马过去,也只得梅师弟一杯清茶招待,说了两句客气话便端茶送客。老师的礼单倒是收下了,臣的礼,梅学士不肯收,最后原样带回来。”
“至于梅学士的气色……”他沉吟了片刻,“臣看梅学士精神有些倦怠,但气色不错,看起来身子是大好了。或许秋冬身子亏损得太过,春日里犯困?”
“陛下若是想召梅学士随驾,何不赐赏,再下一道慰问圣旨,好言好语地把人劝回京。”
洛信原即刻否决了。
“思时再不要提这种话。当日西阁曾和你梅师弟长谈一次,劝她留在京中。她的条件便是:有事当值,无事在别院闲居。若是告假抱病,朕不能随意召她入宫。”
说到这里,洛信原的神色也露出一丝苦涩无奈,“赐赏,圣旨,都是以皇权逼迫她。”
林思时愕然无言。
愣了半晌,正色道,“此非君臣相处之道。梅师弟若已经无意于朝堂,不如直接放他辞官归去——”
洛信原摆了摆手,起身缓缓踱了几步。
走过林思时面前时,脚步一停,背手转回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思时,最近朝堂事务繁重,你身子可好?”
林思时又是一怔,“臣身体向来康健……”
洛信原一摆手,“不。事务繁重,压垮了思时,你需要抱病休养。”
林思时:“……”
“思时抱病了,繁重事务全堆给了程相、叶相两位老人家。思时心中担忧,写信给梅学士,说明情况,劝你梅师弟回来帮一把老师。”
林思时:“……臣遵旨。”
转身欲走,又被叫回来。
“啊对了。还有件事。”洛信原愉悦地道,
“信里记得提醒你梅师弟,这几日虽然不是满月,但仲春时节,天高云淡,从朕的紫宸殿阁楼高处看,月色甚美。”
林思时琢磨不透,纳闷道,“是,臣一定原话转达。”
洛信原满意地道,“去吧。”
第59章 思念
梅望舒半个月首次进宫来。
运气不大好,迎面撞到贺县主堵她。
自从贺国舅被锁拿下狱,贺家一蹶不振,身为皇亲国戚的那股子富贵傲慢气息被消磨殆尽。
虽然县主的封爵还在,但南河县主贺佳苑身上的刁蛮劲大不如从前了。
“梅学士,我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了。”贺佳苑挡在面前,抽抽噎噎地抹眼泪,
“那虞五听说是你老家认识的人?都二十八的老男人了,我才不要嫁!求你了梅学士,帮我去御前美言几句,我嫁猪嫁狗都可以,让我留在京城,不要嫁去千里之外的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梅望舒停了脚步,带笑听着,心里默默腹诽。
所谓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是她老家。
她耐心地解释,“河东临泉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也不是鸟不生蛋的荒凉之地。那里有山有水,景致秀丽,有小江南之称。”
贺佳苑:“……”
她终于反应过来,慌忙改口。
“是了,临泉也是梅学士的家乡,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刚才一时气急才失言……”
梅望舒叹了口气,“没事。习惯了。”
见贺县主眼睛通红肿胀,哭得可怜,“正好我也要觐见御前。县主若是实在不愿意这桩婚事,那就一同去吧。”
贺县主等的就是这一句,忙不迭跟上。
今日觐见的地方在紫宸殿。
洛信原高坐在御案后,听到动静,放下批阅奏本的狼毫。
见梅望舒和贺佳苑同来,并不意外,和颜悦色地道,“贺表妹今日来得正好,赐座。”
贺佳苑过来路上抽泣抱怨个不停,一进了紫宸殿便哑了。
规规矩矩上前行礼谢恩,低着头坐在赐下的交椅上,再不开口说一个字。
梅望舒也谢了座,在对面坐下。
洛信原的视线从高处投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气色红润了。雪卿在别院休养得好。”
“吃得好,睡得好,无事打扰,自然是好的。”梅望舒捧着茶,心平气和地道,“就是这次被林大人一封急信催回来,太过仓促,有些猝不及防。”
洛信原叹了声,“思时上次去探望你,没想到没过几日,他自己倒病倒了,真是世事出人意料。”
梅望舒微微一笑,“臣刚才在政事堂,遇到几位同僚,都说林枢密使早几日还精神健旺,气色红润,嗓音铿锵有力,不像是生病的样子。没想到一夜之间,病如山倒……果然是出人意料。”
洛信原低头喝了口茶,若无其事换了个话题,
“这几天的月色极好,只可惜朕在紫宸殿高处独酌,无人陪同赏月。”
梅望舒带笑不语,不接这个话题,喝了口茶。
“陛下一言九鼎,说了让臣放心休养,若是臣感觉身子不适,告假期间,绝不催逼召见,臣感念在心。”
洛信原镇定道,“应下了,自然会守诺。”随手拿过御案上的黄历,翻了翻。
四月十五那日的黄历上,以朱笔画了个圈。
当着她的面,翻了到那个红圈处,指给她看,“从当日算起,到今天都十五天了。”
他幽幽地道,“半月不见雪卿,如隔半生。”
“今日不是见到了。”梅望舒好笑地道。
洛信原盯着她,感叹,“不错,今日总算见到了。”
梅望舒垂眸避过那道明显炽热的目光,眼角瞄到了始终低头不语的贺县主,见她到了御前话都不敢说一句,心里暗叹,帮她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