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啊,是了。
当晚她带了提盒上去。
提盒里除了酒菜,还装了一壶温酒。
记得当时是深秋天气,夜里风寒,自己畏冷,那壶温酒原本是给自己暖身用的。
坐在栏杆高处的少年天子的沉默注视下,她把盒盖打开,拿出了那壶温酒。
“来,信原,过来喝酒。”
“有些事孩子不能做,只有大人能做。记得太后娘娘在宫里约束得紧,从不让信原喝酒?”
“今夜西阁无人,过来喝一杯,你从此便是大人了。”
梅望舒的思绪从过往旧事里抽离,在熟悉的西阁里,望着对面沉沉入睡的成年帝王,无声地笑了笑。
放下手里温茶,提起桌案上的金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抬头望向大开的窗外。
天上还是那轮相同的明月,但地上的人和事,早已时移世易,和当年大不相同了。
时辰已经入夜,她简单地洗漱一下,又换了身衣裳,伏在床上浅浅睡去。
下方步廊的铜铃响声,就在后半夜时清脆不断地响起,划破西阁浓重夜色。
齐正衡遣人百里疾行,半夜送来急报。
“臣幸不辱命,一举擒获行宫谋士荀兼,正在押解返京途中。录下口供,恭呈御前。”
第67章 欢喜
紫宸殿深夜急召重臣入宫。
灯火大亮。
行宫荀谋士的口供,放在众人面前。
在京城里与行宫方面应外合的那位贵人,不出所料出自宗室,正是当今天子的小皇叔,代王。
行宫人手被严密看管约束,无力在京城布置行动,代王便秘密借出王府蓄养的上百家臣,供行宫驱使。
叶相,程相,两位三朝元老,对着连夜送入皇城的口供,摇头叹息。
“思时,劳烦你深夜走一趟代王府。”洛信原点了林思时,连夜调动兵马查抄代王府,搜查罪证。
林思时领命,立刻起身。
走出去殿外几步,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回身往殿里看了一眼。
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内,众多肃然端坐的重臣里,没有梅学士。
他愕然停步思索,听说人早上没出宫,此刻应该还在宫里?
今夜如此大事,梅雪卿怎么会不在。
他心里腹诽了一阵,差事要紧,还是紧急出宫调兵围代王府。
————
被林思时默默腹诽的人,今夜在西阁。
半夜被铜铃声惊醒时,梅望舒本能地翻身坐起,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洛信原的声音在耳边安抚她道,
“大局已定。你继续睡,我去应对即可。”连灯也未点亮,人在月色下直接开门出去了。
睡前喝多了酒,睡意再度袭来,她沉沉睡去。
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时,她再度醒来,隔着一层薄纱帐,迎面看到换了身常服的君王在用早膳。
洛信原今日穿了身利落的海青色窄袖镶边交领袍,宽腰封勾勒出劲瘦腰线,坐在长桌案边,银匙搅动着粥碗,唇边带着愉悦的笑意,看着左手边一张书信。
仿佛那封书信极下饭似的,连桌上精致小菜也不用,直接将四色包子,一碗小米粥的早膳吃得干干净净。
听到床边声响,洛信原放下那书信,抬眼看过来,“雪卿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梅望舒拢着散乱的长发起身,“西阁夜里风大凉爽,睡得极好。”
想起昨夜惊动睡梦的响铃,问了句,“昨夜如何了?”
洛信原带着愉悦笑意,把桌上那封书信推过来,“看看,昨夜林思时忙活了一夜的斩获。”
梅望舒接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书信中间以朱笔重重圈出的一句话。
那句话赫然写道:
“大事成后,与君共天下。”
梅望舒一惊,将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从哪里找到的?”
“书信是从代王的书房里连夜搜出来的。”
“我那位好哥哥的亲笔信。信里三翻四次叮嘱着,看完焚毁。偏偏代王想着留一份存证,事成了好兑现承诺。”
洛信原淡笑道,“代王这位朕的小皇叔,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赶着送来一份大礼,朕只能欣然笑纳了。”
————
安安稳稳的京城五月,到了月底,涌现万丈惊涛。
安居行宫多年的那位废太子,被褫夺封爵,重新废为庶人,以谋逆大罪下狱待审。
京城里的代王府被查抄,代王以谋逆同罪下狱。
两位难兄难弟,得了上面的特殊关照,特意关在诏狱里面对面的两个牢房里。
两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还没有开始提审,只在黑暗牢房里关押了几日,吃了几顿发霉的牢饭,便互相生出怨恨。
代王恨废太子为何不在行宫里安稳过好日子,偏偏暗中撺掇自己,酿成大错;废太子恨代王手脚不干净,竟然私下留着来往书信,酿成大错。
两人越想越恨,痛骂对方牵累了自己。
分别提审时,只暗示了几句,先供出对方罪名,自己便能减罪免死,两边便争先恐后攀咬起对方,给自己减罪。
洛信原同时拿到两份口供,放在御案上,互相比对了片刻,惋惜地摇摇头。
“雄心万丈,意图谋反,‘与君共天下’的,就是这种货色?”他展示给在场诸位重臣看过,叹息道,
“虚耗朕和诸位卿家的大好光阴。”
跟这两位比起来,同在诏狱里拘押着的贺国舅,那点私藏绢书的罪名,简直就不算是个事。
正好南河县主的大喜日子定在五月二十这天。
宜嫁娶,诸事大吉。
借着这桩喜事,洛信原索性把贺国舅从诏狱里放出来,几名微服禁卫在旁边看守着,放贺国舅参加了女儿的婚宴。
贺国舅重见天日,又能亲自替女儿送嫁,感动得涕泪纵横。
南河县主出嫁这日,得了天子首肯,破格从宫中送嫁。
宫宴设在御花园内。因为天子赐婚的缘故,京中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一律携带家眷赴婚宴观礼,场面热闹之极。
梅望舒原本不想去。
但她老师叶昌阁怕她推脱不去,特意两天写了两封手书,托人带去西阁,嘱咐爱徒务必参加婚宴。
信里殷殷叮嘱道:
“令妹虽和虞氏退婚,但你乃京中重臣,大可不必刻意躲避。
望舒,你理应欣然赴宴!方能显出君子辽阔胸襟。”
梅望舒对着老师的手书,正啼笑皆非时,手里的信冷不丁被从旁边抽走。
洛信原慢条斯理道,“让朕看看,何事让雪卿蹙眉?”
一句话没说完,目光落在书信里几句‘理应欣然赴宴’,‘君子辽阔胸襟’上,他背过身去,忍笑忍得肩膀颤抖。
“真是难为你了。”他笑完了,转回来道,“实在不想去,不必太勉强,我去找叶相替你说几句好话。”
梅望舒摇头,“老师是真君子,他说的话本身其实不错。——罢了,我还是去走个过场。不和虞家人碰面就好。”
洛信原赞同,“这样也好。”
五月二十当天,洛信原这个赐婚的天子需要到场,接受新人拜别。
临去之前,特意问了梅望舒,确认她今天会去御花园观礼,这才当先过去。
梅望舒遣几个小内侍去御花园打探了几次,听说赴宴的官员家眷人数渐渐地多起来,御花园里几乎要摩肩接踵,这才从西阁过去。
在人前露个面,说几句场面话,又特意在叶昌阁面前晃了几下,今日赴宴的目的达成;她按照原定打算,往御花园的僻静角落里走去。
入宫随驾十多年,御花园的地形早就熟记于心。
临湖的某个假山上方,有一处八角石凉亭。
那凉亭在夏季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枝杈里,抬头仰望才能瞧见,若不是极熟悉地形的人专门去寻,轻易发现不了。
洛信原少年时,有一阵很喜欢夏日躲在凉亭里看书,无论下面人怎么叫唤,他死活不应声。
等到众人找不着,她亲自去御花园寻人,站在假山往上看,十次有八次在树荫遮蔽的凉亭里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次数多了,从假山上凉亭的小径也驾轻就熟。
她挽起官袍下摆,踩着假山后方的几块青苔石板上去,片刻后,微微喘息着坐在凉亭里。
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
按照今日的计划,这份棋谱清清静静地看几页,新人送嫁出宫,她差不多也可以离去了。
才翻过两页,凉亭下方的假山处,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动静。
一位穿着雍容诰命服饰、华贵头面的贵夫人,身边并无贴身丫鬟跟随,独自奔到大片假山后,以为四处无人,用帕子捂着脸,低声抽噎起来。
在她身后,跟随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袍重臣,脚步稳健,语气却不怎么好。
“我今日有许多事要办,你有话直说,莫要哭哭啼啼,拖延我做不了事。”
凉亭里的梅望舒微微一怔,翻书的动作停下来。
听声音,居然是林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