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最后拜倒在帝王面前,赌咒发誓,“奴婢忠心耿耿,效忠圣上。虽然对不起梅学士,但既然陛下问起,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奴婢就这么犯下了大错,落到西阁下面来了。”小洪宝躲在步廊阴影里,自嘲地笑了笑。
“奴婢落到了西阁下面,才知道,原来天底下最不能做的事,就是对不起梅学士。当时,奴婢哪怕梗着脖子不认账,对不起圣上,也好过对不起梅学士。”
梅望舒微微地皱起了眉。
“洪公公这句话荒谬。我乃是臣子,圣上是天子。如何能把对臣子的义气,摆在对天子的忠心前头?”
小洪宝哈哈哈地笑了。
“荒谬?西阁下面那处值房里,荒谬的事多了去了。”他伸手往下一指黑暗凉亭处,
“邢医官就是这么做的,把臣子义气,摆在天子忠心前头。他不是今夜就要放出去了?”
小洪宝自言自语着,“流放关外,整年风霜雨雪,那也是地上亮堂堂的风霜雨雪,多好。我愿减寿十年,换地上的风霜雨雪!”
梅望舒冷眼旁观,看他的神色逐渐激动癫狂,心中生了警惕,不动声色往旁边站了几步,随时准备喊人。
小洪宝却又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梅学士还是不信奴婢,不肯下去查看。”
他奇异地笑了笑,“不要紧。邢医官最近病啦。今天是齐正衡齐大人休沐的日子,他每十天只有这一天不在宫里当值。周玄玉大人必定要抓紧今夜的机会,赶紧把邢医官弄出宫去。——错过了今天,就又要等十天,周大人耗不起。”
小洪宝幽暗的目光转向梅望舒,
“梅学士此刻就站在亮堂堂的步廊灯火下面,他们看在眼里,当然不敢动作。如果他们看到梅学士回去西阁歇下……呵呵,已经是后半夜了,不会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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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下方。地下传来了隐约的交谈声。
“西阁那位回去了。”
“头儿交代下来,今夜务必要把人送出去。流放的犯人只要上了路,是死是活从此看自己命数。但绝不能在咱们手里没了。”
铰链声响起,青石板挪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地下密室的甬道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脚镣拖动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邢以宁穿上犯人囚服,因为许久不见天日的缘故,神色憔悴无光,脸颊泛起病态的红。
站在深沉的黑夜里,深吸了几口久违的新鲜空气。
他最近病了。发热咳嗽,并不算特别严重,却极大地消耗了人的精气神。
“几位军爷,我要流放的是,咳咳,关外。”邢以宁抱着包袱,站在初夏夜风里咳嗽了几声,
“好歹多给几件冬衣带过去。”
“得了吧邢医官,大夏天的开口要什么冬衣呢。”今夜当值的小头目没好气地说,“对你够意思了,带进来的几张银票都给你留着,你出关后自己使银子买貂皮鹿皮。关外多活几年,也算是兄弟们认识一场的关照了。”
邢以宁点点头,伸手等着上木枷。
那小头目却转身回去密道里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对邢以宁道,“劳烦邢医官,上路之前,再最后看一次牢里那位。天气热了,那位最近人不大好。”
邢以宁大口喝了半杯凉茶,勉强笑了笑,“早和你们说过了。地下暗无天日的,正常人关久了都生病,更何况牢里那位的情形。就算用再好的药,也吊不了他多久的性命。还是需要多通风,多晒太阳。”
当值的小头目咂嘴,“晒太阳是别想了。兄弟们都轮不到的福气,他也配?夜里把人拉出去透几刻钟的气,晒会儿月亮,好叫人别死那么快,已经是瞒着上面偷做了。”
抬头看看头顶偏移的月色,抱怨道,
“西阁那位怎么想的,大半夜起身散步,折腾到这么晚。眼看都要四更了!”
吩咐把牢里那位拖出来,趁夜里无人晒晒月亮,吹吹风,最后再给邢以宁看一次。
两个禁卫奉命下去,片刻后,把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暗道里拖上来。
邢以宁看得心惊,没忍住说,“慢点,慢点。想要人活着,不能这么个拖法。”
被拖上来的犯人发须蓬乱,头低垂着,看起来已经没了活气。
被扔在地上,动也不动。
凉亭附近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气的极难闻的味道。
邢以宁接过疮药布带,蹲在犯人身侧,喃喃道,“尽人事,听天命。”就要解开伤处绷带,包扎换药。
原本一动不动的那人,突然张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邢以宁。
嘴巴开合,吐出一个字来,“不——”
值守小头目骂骂咧咧地过来踢了一脚,“难得有个御医给你医治,你还有胆子不要!不要就给老子滚回去!算了邢医官,时辰不早了,别再耽搁,该上路了。”
邢以宁沉默起身,双手上了木枷,又用黑布蒙了头,去了脚镣。
四名禁卫前后看守着即将流放的囚犯,值守小头目亲自领路,沿着小径走出凉亭。
黑暗夜色里无人提灯,只凭借天上月色和地下泄露出的微弱灯火,辨认方向,往宫门处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修竹般的纤长身影从背后的黑暗小径处缓步走出,隔着几步距离,出声唤道,
“邢以宁。”
被黑布蒙头的流放囚犯猛然停步回头!
梅雪卿!
梅望舒独自站在暗处,看够了。
走上几步,挡在几人面前,声音沉了下去,“把他头套去了。”
朦胧的微光下,那几名禁卫僵站在原地,表情慌乱,不知所措。
梅望舒等了片刻,没有任何回应,自己走过去身穿囚服的犯人面前,自己动手解下了头套。
邢以宁的嘴拿布堵了,出不了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邢以宁就像埋进棺材的死人又活过来似的,突然开始挣扎,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呜呜,呜呜呜!”
小头目见势不好,脚步开始缓慢往后退,退到几人身后,拔脚就往山下狂奔。
他要赶紧去告诉周头儿!
梅望舒目送他离去,并未阻拦。等小头目跑远,对剩下几个禁卫淡淡道,“把机关打开,让我下去。”
回应是一片寂静。
被丢下的几名禁卫无措地僵立原地,谁也不敢动,谁也不敢说话。
对着群龙无首、神色惊慌的几名禁卫,梅望舒轻声缓语地把厉害关键说给他们听,
“我的身份,你们都是知道的。
你们几个的相貌,我也都记住了。
听我的吩咐,打开机关,周玄玉那边或许会罚你们。
但你们若抗命不开机关,今晚得罪了我……我保证,周玄玉一定保不住你们。”
那几名禁卫的脸上浮出惊惧的神色。
彼此互看几眼,闷不吭声地挨个过来行礼,退去凉亭后。
片刻后,铰链声响起。
密室机关打开了。
—————
寂静的石道里,只有梅望舒自己的脚步回声。
石壁两边都悬挂着火把,火光明亮。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夹杂着极度难闻的恶臭气息,扑面而来。
顺着甬道走过,两边的石室里,有的摆放着各式刑具,有的简单放几口木箱子。偶尔一两名不当值的内侍,坐在石室里茅草铺的石床上,麻木地抬头看过来。
她信步走进一处石室。
石室里靠墙放了个木架,看起来就像是普通书架。只不过木架上没有放书,而是放了许多相同形制、大小不一的红木箱。
她拿起离她最近的一个只有巴掌大的小红木箱,在甬道透进来的光线下打开。
只看了一眼,心跳停滞了瞬间。
猛地合上木盖。
小红木箱里……整整齐齐,放着一口牙齿。
明显是成人的牙齿,臼齿磨损发黄,一颗挨一颗地整齐摆放,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排成了两列。
她扶着木架晕眩了片刻,把小红木箱放回去,以全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处看似寻常的木架。
深吸口气,弯腰打开木架下层摆放的一个长红木匣。
里面放着七八根雪白腿骨。
鼻腔里隐约的血腥气,似乎突然浓重了起来,血色铺天盖地涌来,她头晕目眩,难以呼吸,扶着木架,艰难地喘息着。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从地上爬行过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停留在这处石室外,发出了一阵奇异的喘气声。
梅望舒猛地转头望去。
一具血肉模糊的残缺躯体,须发蓬乱,遮住了整张脸,几乎看不清曾经为人的模样。
那人却仿佛认识她似的,挣扎着挪动残肢,挣扎着向她爬来,嘴里呜呜有声。
跟随下来的几名禁卫急忙冲过来,上前要把那人拖回去甬道尽头的暗处。
那人剧烈地挣扎,浑浊的眼睛睁到最大,透过披散乱发,死死盯着石室里的梅望舒。
“梅……”嘴唇缓缓开合着,气声沉浊,“梅……”
梅望舒反而彻底冷静下来。
“你认识我。”
她阻止了禁卫的动作,走过去几步,蹲下去,拨开那人的灰败乱发,仔细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