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草芋圆
梅望舒就借着那点光亮,路过一个石室接一个石室,艰难地辨认着。
“信原?”
她的声音在狭长黑暗的甬道来回回荡着,激起无数回音。
没有任何应答。
她从头到尾走了一遍,喊了一遍,走过甬道尽头的最后一间石室时,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猛地浓烈起来。
她想起来了。
最后那间石室,曾用来长久关押郗有道。
她心里微微一动,走进了血腥气味浓重的黑暗石室。
借着甬道里那点微弱的日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角落暗处蜷缩的大团黑影,
“信原?”
细微脚步声在石室里响起的同个瞬间,距离最远的那处角落里,有个黑乎乎的身影受惊般地猛地一动,剧烈往后蜷缩。
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响起。
昨日还和她谈笑的熟悉嗓音,如今沙哑得厉害,仿佛未磨砺的粗砂,在角落里嘶哑地道,“别过来。”
梅望舒心里一沉。
脚步声停在原地。
“信原,是我。”她安抚地说道,“我睡了一觉起来,已经无事了。你来接你出去。”
角落里的黑影沉默地蜷缩着。
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梅望舒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许久。
她听到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随着呼吸而细微晃动的铁链声。
分辨着声音来源,她往角落方向缓慢地走近两步。
“信原,怎么会有铁链声响?你给自己带了镣铐?你不必如此,密室里拘押那人的身份,我已知道了。他恶贯满盈,原本应该死于三年前清算郗氏当日。如今虽然晚了三年,但昨夜我已经除了他——”
角落里响起了细微的锁链声。
一声刀割入肉的钝响。
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弥漫了石室。
“别过来。”
滴滴答答的血滴声里,那个嘶哑的声音再度道,“退出去。”
梅望舒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脚步立刻停下,缓缓往后退。
退到石室外,站在黑暗的甬道里。
“信原,你……何必如此。”
她轻声道,“其实有句话早上我就想对你说。当时太过慌乱,我晕了过去,那句话也就未能说出口。信原,我只想说,你以后——”
“你不必装作若无其事,哄我出去。”
石室暗处传来低沉嘶哑的嗓音,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仿佛一潭死水,平静下饱含绝望。
“你都看到了。”
“你那么聪明,应该都猜出来了。”
“你身处的这个密室,我十八岁亲政那年便有了。早在十八岁前,我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一直秘密兴建,一直秘密关押犯人。一直瞒着你。”
“活在你面前的那个‘信原’,所谓的宽仁大度,所谓明君,勤政,善于纳谏,哈哈哈,都是装模作样,骗你的……都是假的。”
“这处见不得光的密室里藏着的洛信原,才是真的。”
“他满心憎恨,不放过一个仇人,刻薄,狠毒,满手血腥。”
“从头到脚,剥开外面那张装模作样的皮,下面都是腌臜,只配待在这见不得光的腌臜地方。”
“是我的错,是我不甘心,强求你和我一起,结果却拖累了你,让你干干净净的手上沾了脏血……”
黑暗角落里蜷缩的困兽,起先只是喃喃自语着,突然毫无预兆,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他暴怒着嘶声大吼,“出去!”
“出去!”
“留我在这里!让我一个人在地下!”
“你出去!”
又一声刀入血肉的沉闷钝响。
浓重的血腥气息充斥鼻腔。
鲜血滴落地面,滴滴答答汇成小溪。
梅望舒沉默着退出了密室。
黑黝黝的入口处,邢以宁坐在石台阶上,从头到尾听得清楚。
“糟了糟了,开始自残了。”
他叹息着说,“圣上昨夜受了大刺激,身上的惊恐狂暴症彻底爆发了。如果像从前那样,满心愤怒对着别人,暴起伤人,这种还稍微能控制一下;但像现在这样,满心愤怒冲着自己,开始自残……什么时候圣上想不开,一刀下去,谁也挡不住。”
梅望舒站在凉亭里,目光垂落在黑暗入口处,“没办法医治?”
邢以宁拍拍袍子站起身,
“自古心病难医。像圣上这种少见的心病,连医书记载都少,反正我是没招了。你那边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看看。现在死马当做活马医。”
梅望舒沉思着,缓缓道,“他觉得我手上沾了脏血,弄脏了我,是他的罪过。”
想起昨夜的情形,邢以宁摇头感叹,
“昨夜你还穿了身月白色的袍子。向来干干净净的人,那么干净颜色的袍子,溅了满身的血。别说里头那位,连我都吓到了。”
梅望舒默然片刻,道,“我没那么脆弱易折。这么多年官场摸爬滚打下来,也没他以为的那么干净。昨夜不过是有点晕血。”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黑黝黝的洞口,“刚才下去,想对他说一句我没事,他却已经听不进了。”
邢以宁劝她,“如今这个局面,给他最大刺激的,反倒是你了。原本还只是把自己锁起来,你下去不到一刻钟,那位身上就多了两道刀口。我感觉你还是避让几个时辰,让下面那位独自冷静下来为好。”
梅望舒点点头,默然起身离开。
下午时分,苏怀忠提着食盒,哭着上来西阁找她。
“咱家刚才下去了一趟,黑暗闷热,不通风,又不透光,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偏偏圣上想不开,把自己锁在里头四五个时辰了。”
“咱家在外面好说歹说,想要圣上吃口膳食,圣上把提盒直接整个扔出来,饭菜撒了满地,水也不肯喝一口。”
苏怀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咱家眼瞧着,怎么比二月里紫宸殿拿黑布封起来那阵子……病发得更厉害了。圣上是不是拿刀伤自己了,走进去踩了满地的血,咱家听他说话声音都不对,人听起来要虚脱……”
“梅学士,不能再这样下去,得想个法子,救救圣上。”苏怀忠说着就要往地下跪。
梅望舒默不作声地把他扶起来。
邢以宁在旁边叹气,“行了苏公公,你也别逼梅学士,她早上就去过了,一靠近圣上,圣上就要自残。我就这么直说了吧,圣上这次发病,根源就在他那处隐藏多年的密室被梅学士撞破了,他多看梅学士一眼,就更恨自己一份。圣上那边自己想不通,梅学士靠近过去,只会让圣上的病发作得更重。”
苏怀忠压根听不明白,茫然道,“但以前……每次圣上发病,梅学士都能救啊。”
邢以宁摇头,“这次不一样。”
苏怀忠焦虑万分,“不管这次怎么不一样,圣上那儿反正不能再耽搁了。”
梅望舒站在窗边,望着天边逐渐坠落的一轮夕阳,轻声道,
“他伤自己的两刀下手不轻,确实是不能耽搁了。”
心里拿定了主意,转身把两人赶出去,“我要换身袍子。邢以宁,你帮我往密室下面传句话。”
黑暗的甬道里,再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邢以宁受了叮嘱,隔着远远地便停步,唤了声,“陛下。”
黑暗甬道尽头,回答他的是一声疲惫的嘶哑嗓音,
“滚出去。朕不需要你医治。留朕单独在这里。”
邢以宁两头传话,两头承受焦虑,人快急哭了。
“臣并非前来医治陛下。”
“臣受人所托,传一句话便走。”
“梅学士说,离太阳下山还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内,如果陛下不从密室里出去,不上去西阁见她……”
“等太阳落山,余晖散尽,她、她就要从西阁外面的悬空步廊上跳下去。”
————
西阁下方。
齐正衡焦头烂额,大声指挥着手下上百禁卫,“垫子不够厚实,多铺几层!那边山道上也铺上!”
“接不住梅学士,你们一个个还想留着小命?”
“垫子不够!再寻些来!”
形制古朴的西阁最上方,绕着殿室外围,修建了一圈木质的悬空围廊。
西边围廊外侧,去年新刷的朱漆栏杆处,悬空坐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
猛烈的山风呼啦啦地吹过围廊,吹起那月白色的宽大袍袖,仿佛风中展翅的飞鸟。
邢以宁在山下仰头看着,抬手抹了把眼角泪花,跟身侧的齐正衡商量,
“齐大人,这么高掉下来,那些厚垫子能接得住?”
齐正衡愁得直抓头发,“从那么高掉下来,山风一吹,谁知道人掉哪儿。万一掉到哪块石头上,再厚的垫子有个屁用!”
他放弃抓头发,改抓邢以宁的肩膀猛摇,“邢医官,刚才下去怎么说?圣上来不来?”
邢以宁崩溃了,带着哭腔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