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她表情很平静,但目光却冰冷着。
心底霎时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滋味。
可怜?可恨?可恶,还是可悲呢?
方才他们在面对那些无辜的孩童们被活活烧死的场面时,对于他们的求饶与呼救,是兴奋而扭曲的,如今被人用刀箭利器所指,情形调转,他们却吓得连先前推崇的“神使”死了都能不顾,只顾自已活下去。
他们想活,焉不知别人也是一样的。
可许他们只是一时被人蛊惑,蒙骗,他们不知道这些“神使”是邪恶的魔鬼,专门欺骗与玩弄他们。
他们以为只要送上这些“祭品”,上天便会饶过他们,不会让城中的霍乱与暴徒来夺走他们的生命。
所以他们宁愿“牺牲”,以少救多。
愚昧与无知,她知道,但就这样轻易饶过他们这些人,她心中却又是不愤的。
仿佛知道陈白起此刻的心思,孟尝君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低,抿唇笑了笑。
“想活?可以……既然活的,那便要遵从活下去的规矩。现在开始,你们当中只有最快爬上高台的人,并从那燃烧的火堆内找出一具孩童尸体并带给本公的人,方能从本公手中活下去,否则……”
他目光移向那两团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阴阴妖妖地笑了一下。
众人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为什么他会提这个“规矩”他们不知道,却知道如果不遵守这个莫名其妙的“规矩”,那些在男人背后的恶煞军队,便会一涌而上,将他们射成刺猬,剁成泥酱。
“本公只会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若晚了,那便抱着一块儿灭亡吧。”
撩人心弦的醇厚低嗓是如此地冷酷而绝情,令人从心底发寒,兴不起一丝反抗的情绪。
他们听懂了。
想活,就必须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做。
要快!
要快一点!比别人都快一点!
因为活下去的机会是有限的!
“做,我们做……”
所有人眼睛都绿了,不知哪里来的一种力量,都跟疯了一样,开始奋力冲上高台。
高台有一丈,上下全靠从台下铺阵下来的那张绳网,网不大,一米宽,凭着这张网可以让人爬上去。
就因为网不够大,自然容不下这几近百人的攀爬,所以想在网上占一席之地,那就必须靠抢,靠争,靠夺。
他们争先恐后,凶恶疯狂,对身旁靠近的人脚踢之,手推之,男跟女皆像被刺激疯了一样,全不顾这里面或许是曾近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或相识之人,全都如对待仇人一样狠毒。
体力稍弱的,年长的,妇孺们,自然不敌身强力壮者,从网上摔落的人,被人推下的人,狠狠跌下,七形八状,哎哟痛呼,有摔伤了头,跌断了腿,折了手,满地哀嚎,血蹭一地。
“救我,救救我……”
而勇夺高台之上的那些人,他们心跳如擂,人虽站了上去,却看着那燃烧正旺的庞大火堆无法,稍一靠近,便有一种被灼伤的怕意。
他们呼吸急促,一头是汗,慌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该怎么将尸体弄出来?
高台上没有任何器具,连根木棒棍子都没有。
“时间可已过了大半,再耽误……”
那恶魔一般愉悦邪恶的声音在催促着他们,让他们紧绷的神经不能有片刻的松懈,如芒刺背。
没办法了,没有别的办法了!
痛,从总死好!
他们咬牙瞪眼,满脸涨红,神情有那么一刻疯癫成狂一般,直接用手朝火里掏拽着。
那些尸体曾经是被吊着的,可后来绳子烧断了,便也掉了下来,堆成一堆。
他们用手砸开火柴堆,不停地朝内伸,伸内摸索,伸内拽拖着。
一次一次尝试,一次一次的痛不欲生。
那些火,很烫,烤着他们的肉,烧着他们的衣,让他们体无完肤。
他们在惨叫着,在挣扎着,在满地打滚号啕大哭着。
“啊啊——”
“啊,我受不了了——”
“好痛,好痛啊——”
多少讽刺。
之前,没有人想过要救那些孩子,如今,却一个个拼了命地朝火里伸手,想要将他们拉出来。
看着这一幕,陈白起笑了,但眼底却平静无波。
“满意吗?不满意,便再玩玩?”孟尝君搂着她,想拉过她的手握着,却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凉,他蹙了蹙眉,便将她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衣袍内暖着。
他这种行为完全是下意识的,不经过思考。
而那些樾麓弟子也过来了,由张仪领着,恰好听到孟尝君一句话,都面露一丝……不忍,但又一想到那些火中痛苦咽气的无辜的孩童,这劝阻之语又一下便哑着嗓子里。
他们虚虚地想着,反正让孟尝君折腾一下也折腾不死,虽痛是痛点,但便权当给那些无辜丧命的生命赔罪吧。
所以他们也不劝了,但也不看那些被孟尝君吓了破胆,自虐般朝火堆里探手的那些人了。
陈白起摇头叹息,她道:“其实一直摆布他们的,只是对于生的渴求,人想要活下去的执念是如此之深,哪怕再痛苦,也要活着……”
人对于生的渴求是本能,即使是她也一样,她想能够活着回去,哪怕是违背心意干出许多事情,或对或错,她也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
“别的人就算了,但却不能放过那些人。”陈白起冷冷道。
一想到幕后的罪魁祸首,那苍白病气的温和清丽面容第一次露出清泠煞意。
孟尝君眸沁柔意,只觉她千面千美,她委曲求全的隐忍,她冷静自持的聪慧,她温和妖娆的多变,甚至这般“蛇蝎”的模样也令他看得心悦生花。
她所说的是哪一些人,孟尝君知道的。
“这整座城都已经腐烂了……”
目前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些,还这只是发生在这座城中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的、更多的……
第411章 主公,重城之下的围困(1)
当夜,他们与城中的布防营寨接上头,有了夜宿之地。
布防营驻扎于偏城墙下,约十数个牛皮大帐篷,柴火旺旺地燃烧着,映着皮影婆娑横影,持戟的营兵七八人一组穿梭巡逻着。
这些营兵皆是孟尝君薛地的私兵,之前便派驻进漕城准备逮捕暴徒,维护城中治安,只是上头一直没有命令出动,便一直盘桓在城中戒备着。
像这种营兵城中有四所,分别于城东、城西、城南、跟城中,而与孟尝君接头的则是城东的一所驻营。
此处扎营是由齐锐士耄季带领,他听到帐外的士兵传报,得知孟尝君与冯老生道来,便立即惊喜交加地出营迎接,夜已深沉,并着重加紧按排他们休息住宿。
而从地道中出来的沛南山长已经醒来,只是醒来后的他好像忘了一些东西,比如在地道中他是怎么晕睡了过去的,只是听卫溪与张仪他们所说,乃是那名春玉少年“陈蓉”救了他后,他却久久沉默了。
而那些他们一开始撞见祭天的村民被孟尝君狠狠“教训”了一通之后,倒也凄凄晓乖,不再敢生事,只是孟尝君深谋远虑,却并没有将人给放走,而是在就近找了一间破落的民栈,将人全部都关了进去,派了几个士兵看守,不允许他们回漕城中泄露了他们行踪。
本以为如此一来便相安无事,却不料,他们刚歇了一夜之后,翌日,营帐外边儿便传来一阵高低不一的吵吵嚷嚷。
巡逻的营兵立即上前一看,却不知何时,数百名的漕城男女老幼已将他们的营地给重重围住了。
他们气势汹汹,手上有举着木棒的,有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石头,还有农具,还有一些人举着火把,示威挥动,便站在营地木栅栏外喊着。
“将昨夜杀了咱们神使的人交出来!”
“漕城的事不与外人相关,你们偏生一再生事,快滚出漕城去!”
“若不交出他们,我们便放火烧营了!”
陈白起这一夜睡得不好,再加上身边有一个孟尝君黏贴着自然更加不舒服,因此她一听见动静,便立即翻起身来,便快步奔出营帐。
她快步而去,同时身边也跟来一些闻讯而至的人。
她见前方耄季带着营兵在前,挡着闹事的群众,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一时人赶不走,劝不退,双方呈胶着状态。
这些城民由主干道被雪山塌荒堵住,又霍乱缠生,远行不得,便生生困于这漕城数月,不与外界相通,吃水食用不晓说是简陋的,如今城中局势混乱,商家能逃难的逃难,不能逃难的便趁着霍乱发灾难钱,所以城中的普通民众几近腹不裹食,连身上的衣物都经生活搓磨而破烂腥臭。
他们也并非拿这种窘境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这里面有许多人此时身染重病,这种病一开始并不损害人的思考行动,只是会在加重过程中一点一点腐蚀掉人的皮肉,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长着一颗颗或大或小的脓包。
大的能有拳头大小,小的宛如豌豆,有溃烂冒脓的,有发炎红肿着的,他们不仅身上有,甚至有一些严重的连脸上都有。
一眼望去,他们眼皮浮肿,指甲脏黑,只觉像一具具死而不化的丧尸一样,皮肉腐烂,秃癞掉发。
陈白起一时停顿了一下,等到身后不知何时挨贴上来一具烫热的雄伟身躯时才反应过来。
是孟尝君醒来了。
他一手按着她的肩,也一并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而袖袍下的手已自动自主地牵起陈白起柔腻的小手,便朝着前方行去。
这时耄季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一看孟尝君、冯先生还有樾麓书院的师生皆闻声而至,他忙吩咐周围两句,便赶紧上前将孟尝君等人一并挡下。
“不可,主公,城中如今霍乱,城中民众身染恶疾,不可轻易靠近,否则便会被其感染。”
此话一落,孟尝君身后的众人都面色一变。
当他们的目光在那些染病的人身上转了一圈后,都恶寒了一下,胆小者甚至悄然退后了一步,唯恐被传染了。
而冯谖眯着眼,看着他,语气怀疑道:“耄季何以不惧?”
耄季转过头,向冯谖露出一丝苦笑,面上闪过一种古怪的尴尬神色:“这病,防倒是能防,若主公与冯先生定要上前看了究竟,那一会儿只得暂时委屈一下诸位了。”
能防?
诸人一听这才将方才揪紧的心放了下来。
他们都眼巴巴地盯着耄季准备怎么个“防”法,却一时忽略了他口中的“委屈”二字从何而来。
耄季让身后营兵赶紧去拿“防帕”来。
很快,营兵便用一个竹编篓捧来一筐子沾有一种异样熏臭冲鼻味道的布帕,让他们拿它捂住口鼻。
帕子是人手一块儿,分派到他们手中,陈白起看那帕子还湿辘辘的,滴着黄水,那扑面而来的气味怪熟悉的,却一时又想不出是什么,所以当帕子递给她时,她虽拿手拎住,却没有捂住口鼻。
但其它人估计是惧怕病气,一接手便赶紧捂住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