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后卿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白起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氛一下便变了,像逢魔时刻,妖魔鬼怪一下从他平和而欺诈性的面具下撕裂口子冲出。
而在后卿上面说话之时,下方亦有一道涔静而没有温度的声音一同响起。
“孤只要一人。”
空城中,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他的声音所至就像玄黑色的天空,周围仿佛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温度,连星光都没有,广袤的大地一片黑暗,折磨得人们动弹不得。
楚灵王半张玑璇面罩,只觉容貌明媚妖娆,但气质太过冷硬,令人不敢直视,他盯视着前方瑟瑟发颤,几近缩团成一堆的北外寿人与败军,神色冷漠而平淡,只因他们渺小得如一群蝼蚁。
“若他愿自行与孤走,孤便放了这里的所有人,否则……这一城的人,都将与其一同陪葬。”
他一身铁血刚硬出现在此处,将那些挣脱牢笼欲逃的寿人围困僵峙了这么久,却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
一头令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不解却又震惊的话。
不禁这些像羚羊一样被人趋来赶去的寿人们听了浑身发寒,连冯谖与魏腌等人也是脸色一白,神色错愕与戒
备地看着他。
“来者……可是楚、楚灵王?”冯谖此时也顾不上追击逃兵,他隔着前头聚拢成一堆的寿人,一向发懒的声音此刻像被寒冰空气冻得发颤一样,朝着前方喊话。
冯谖身为孟尝君最得宠的幕僚,常跟随其左右,倒是远远地看过还未继位楚灵王的公子沧月。
只是那时候的公子沧月与此刻的楚灵王,气质神态却相差何止千里,完全像变了一个似的,令他一时都不太敢确定了。
楚灵王于军前,孤孑而瘦长,他冷漠的视线始终只盯着前方那些沉默不语的寿人,对冯谖远处传来的喊话充耳不闻。
“仍不肯现身?”楚灵王于寿人堆中环顾一圈,遂笑了一声,而这轻飘飘一声笑声落在空气中,却令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毛骨悚然。
楚灵王举起一只手,手腕的蜜腊佛珠轱辘下滑,他身后一直静止像一座座石塑雕像的黑骑军则轰然动了一下,嗒——!不过只踏前一步,于寿人与冯谖等人眼中,却如同一时压来排山倒海之势,仿佛他们能在这片刻间就能倾覆一座城。
“等等——”冯谖瞳仁一紧,按剑的手止不住用力:“楚灵王……”
楚灵王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一招手,黑骑军的左右两翼翻身下马,半蹲于地取出长弩,箭头寒芒森森,对准了所有人的头颅。
“军师,那是楚国的、楚国的弩——”魏腌在看到黑骑军祭出的兵器时,表情也变了,忙令左右兵马遽然散开。
——
“一人便是一城,拿一城人只换一人,在他心目中,究竟这个人有多重要?”
碉楼上的陈白起,看着下方已变成兵戎相见的紧张情势时,只觉得自己都快要不认识底下那个陌生的楚沧月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她心目中曾经那一个拥有仁善之德,绝不滥杀无辜之人,会对着这样一群手无寸铁的人讲出这样一番冷血狠绝之话。
他就像被一双邪恶又残忍的手揉破了身上全部的仁慈与柔软,变成现在这种用冰冰与刚铁铸就的冷硬。
是什么,是什么将他改变成至今这副模样?
或许是敏锐地听出了陈白起克制的语气中对楚灵王的失望与震怔,后卿收回了放在下面的视线,睨着她,唇畔含着微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下面这个人,跟天下人形容的那位楚国战神,如今根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第九十章 主公,灰烬中亦可重生
陈白起听到后卿用这种语气问她,余光瞥向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原由,她便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问道:“此人当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虽大楚有群蛮之称,并效仿郑、齐僭越称王,然楚灵王却名声极佳,据闻其仁孝亲贤,善济善民,只如今……”
的确有些“陌生”了,再谈及以往亲近又熟悉的此人,却有一种往事堪嗟,已难回到从前的感受。
她望向惊峭寒鞘的南城门口,哪怕是晨曦金色的暖光,也难以摹临与消褪他那一身覆罩的阴沉黑影,空气中流动着的清寒气息,像水一样浸透了他那一双无机质的幽长双眸,彼消此长。
她顿了一下,想闭上眼,却又顽强地睁着,只是喉中的嗓音一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变得轻喟慢长:“的确令人难以……”
后卿像中从她口中听了一则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他细弯的眸瞳如冰雪雾淞,迷迷沱沱一片,他摇头:“非也非也,人人只道他曾力定乾坤驱敌安国,被称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战鬼,然如今,时过境迁,他杀兄登位,名不正言不顺,唯灭尽一干反对他的朝官外戚,襄外安内,他的手不再是只沾染敌军的血,其中更有他的亲人、友人、族人的血,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霸楚之王。”
陈白起一怔,有一种一下被人从空中拽砸在地面的瞬间窒闷。
她宽袖下双拳倏地攥紧,嘴角轻扯,但眼角却控制不住颤抖,面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古变,似笑似怒似非似讽,只因那一句“时过境迁,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就像一柄被淬得雪亮的刀刃一下划开了陈白起血淋淋的过往,她尤记得那一日……
轻盈的花瓣流雪翩飞的紫樱树旁,一座朱阙红楼,飞檐如玉鳞般的雪白,一切都像被渡了一层粉色晕光。
楼下是她,仰头望向红楼。
而楼上,一身紫袍修长的公子沧月,凭栏而立,他望着她的方向,眉眼似晕染般模糊,唯见那玉铸般魅冷魔幻的轮廓,就像亘古不变的驻守。
那时的她以为,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公子沧月,或许真的会亘古不变地驻守着她,不会改变,但后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切,却那样残忍地撕破了她对他全部的幻想与冀望。
一切的开头有多美,结束便有多残忍。
她没有怀疑,褪下一身防备,穿上了他送来的繁美华服,步入已属于他的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进入了他所编织的一幕温馨和美,喝下他一早备好的那一炉热烫毒酒,最终……便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中。
在很久很久的后来,她依旧会在夜里重复地做着一个噩梦。
在那个噩梦中,她一身赤身裸体地躺在一棵黑色枯藤老树之下,天空黑色的雨水不停的下着,在那样一个阴森森冰冷寒雾的森林之中,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然后汇集在树脚。
而她泡在冰冷潮湿的雨水中,在那棵老树下,便那样凄惨地被人抛弃了,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具腐败的尸体,浑身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腐烂不堪,被折断扭曲着的四肢,在那已发黑的血泊之中,她睁着一双凹陷枯瘦的大眼睛,空洞而黯淡地望着上空……
一回想到那个令人发寒的噩梦,陈白起只觉全身的血一下便凉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刻薄道:“先生是说,一旦为君者,便都会变成这副残暴不仁的模样?”
她或许曾相信过他,不会想让她死得那般惨痛,可这发生的一切与一切,便如针如刺,令她寝食难安,让她如何能够让一切变得风清云淡地与他相见?
后卿伸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手下的身躯在轻微地颤动,像在冰冷的雨夜中压抑着身上的寒意,他有些惊异于她这种“愤怒”,脑中还没有想法,手已先一步轻轻地安抚着拍了两下:“非也,只是……”他语气低吟下去:“这世上因执念成疯者,倒也并非只他一人。”
什么因执念成疯?
陈白起一时并没听懂他的话,她视线移向楚灵王身后的那一支精甲的黑骑兵,在里面她看到她曾一手一脚训练出来的“飞羽”,他们自是不知她是死于何人之手,如今倒都尽数归于楚灵王亲麾下了。
她如今已非陈娇娘了,所以当初训练出来的“骁将”“飞羽”“策士”忠程度都一并消失了,如今见“飞羽”已成为楚灵王的一支亲随,便知其它人估计也都还安好。
他们都能够安好,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先生,若你曾经最信任之人,却最终害死了你,你会如何?”陈白起问道。
后卿眼角软弯,像被用指尖拂过的羽翎,温声道:“某只信自己。”
陈白起良久不语。
只信自己吗?
她看着下方,思考了许久,最终却摇头,面上终于有了笑容:“我想,我有答案了。”
后卿见方才“陈焕仙”问的问题颇有些感触,又见她这抹笑容好像有些不合适宜,便眯了眯眼问:“被信任之人背叛,你当如何?”
“其实,当那人说出一句:你确定,这不是他的意思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跟信任忽然变得十分荒谬,说一句严重的话,那是一种心如死灰之感……”她的声音很轻软,没有多少起伏,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愤世嫉俗的尖锐,又有重新被打磨得圆润与光滑。
她抬眸,目藏罄石,顶天立地:“然而,我却愿在死灰中再度重生,我会再慎重地选择一次,我不会因为害怕再次跌倒,便不再行走,我不会因为害怕受伤痛苦,便从此封闭自我孑然行走,信任我还是会给值得的人,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想要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不愿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的人,那么他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自己,而一个人的世界,实在太过空了。
她的话不经意被后面的婆娑听到了,他百般无聊抱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放了下来,他站直着身子,盯着陈白起的黑色后脑勺,眼底的平静已被搅得翻天覆地。
而娅则脸色变了再变,她的目光转向后卿,盯注着他的侧脸。
而后卿则一怔,她的话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是在打他的脸,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盈盈问道:“你之言论倒也新奇,不过这世上许多事情失去了都难以追回,人心,若有幸重生,便有了趋吉避祸的本能,必不会重蹈覆辙,更何况,人只有一生,若真被害得命都丢了,又如何能够再次重生一次做选择?”
陈白起没有再言语,只心道,我便是那个再次“重生”之人,而我还必须“重蹈覆辙”,但我的人生,端看什么时候能够辅助主公称霸战国,却不论生死次数。
——
另一头,下方南城门口的情势已逼至尖锐,楚灵王已直接下令准备进行强弩射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如鹰隼一样观注着周围动静,这时,却有一道身影如狂雷闪电一般从人群中扑冲而来,他手上长剑如虹如墨,散洒成点成片,直兜织杀于楚灵王。
楚灵王第一反应大力一勒马,马颈受力,长长嘶鸣一声便一扬踢,马飞起两蹄,蹄力在搅乱的朔风中凌乱东倒右摆。
楚灵王见势头不对,便弃马一跃而后,却见下一秒红色的血雾喷洒开来,再一看,只见方才那匹惨叫长鸣的马的长颈、腹胸已只剩骨架,轰地一下倒在血泊之中,地面掉落被切得薄如翼的片片巴掌大的肉片。
突然面对这种骇人的场面,在场所有人一下呆了。
“飞羽”手中弩箭已就势而出,却被楚灵王伸臂挡下。
他沉着一张冷魅清冷的面容,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穿着一身败军服装的丈夫手持一柄通体墨色的长剑,剑身并铁非铜,他面上被涂得又脏又黑,再加上满脸黑髯遮面,熊背虎腰,辨不清容貌,但那矗然而立不畏千军万马的恢宏气势却如龙骧豹变,令人侧目。
不得不说,他手上所握之剑,着实很奇怪,而他握剑而立的姿势,也挺怪异的,就像一头狗熊耙剑,并无任何剑客的拓然美感。
但怎么说呢,但凡有人见他出过剑,便也不会去计较那种旁枝末节的事情,只会震撼于他出手时,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他站在寿人与楚军的中间,像一道粗砺而厚实的山屏,那雄伟的身躯昂然而立,对着楚军那势蓄待发的箭蔟无动于衷,他看着楚灵王,那一双黢黑的双瞳像凝固一样,宏亮的嗓音响彻四方:“你要找的那人……便是我。”
楚灵王长身玉立伫立于军前,若说那雄汉子站在那里便有一种
鲸呿鳌掷的压势,那楚灵王便是那深不可测的岳麓川湖,它拥有着它亘古不竭的水流和万载不息的波涛。
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楚灵王依旧安然若素,他那一双岑长而优美的眸冷冷地盯着他,略带探究而幽深的目光划过他那一柄与众不同的墨剑。
而一直关注着下面南门口情况的陈白起,在一看到那个邋里邋遢却使得一手生切马肉片的大胡子时,便已认出了他!
是……是莫荆!
他不是与沛南山长在一块儿吗?可他为什么会混在寿人与败军堆里面,还有他为什么会说,楚沧月费尽心机要找之人是他?
第九十一章 主公,墨剑与龙蟠剑
莫荆取下头上戴着的皮盔,褪下一身染血灰黑的铜甲,头顶刚硬毛发仿似如钢针竖起,他手中所持墨剑随着他横举而起,流光于剑锋外凸然后内收聚成尖锋,浑体玉光茫茫,给人一种霜锋血刃、墨海凝精光之感。
之前与北外败军、寿人混在一堆中跃出十数人,他等伪装成败军之装束,然手中兵器纷纷祭出,却是厚尺长剑,如闻声光,端是非一般普通剑客可比。
他们与莫荆一同,牢死守在这一群噤若寒蝉的寿人面前,视死如归。
莫荆本以为此番能顺利将人一并救走,毕竟他这一路准备筹划已久,却不料在最紧要关头却遇上他万万不曾想到过会出现的强大阻力——楚灵王。
曾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哪怕是孟尝君或者齐王来挡亦好,他也有奋力一博之想,然偏偏是他,霸楚的战鬼楚灵王!
此人,哪怕不曾见过,仅闻其名声,他便在心中已为其矮低一分,气弱一分,退缩一分,只余七分赴死慷慨之勇气,方能够这般不畏半步立于前,与其作最后的殊死较量。
他莫荆并非懦夫,哪怕是死,亦会站着流尽最后一滴血!
目光并没有盯注着某一人,一身剑客拓衫,无束祚袄,衣袂随风起而飒然翻飞,哪怕一身单薄,亦有着猛虎下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面无表情,眉竖而目赤道:“放了他们,我且与你走一趟。”
而楚灵王微微下颌,目光有几分斜睨轻眯,他垂下眼皮沉吟片刻,方冷冷讥起唇:“孤要找之人,非汝。”
莫荆一听,气势钝如震岳沉于脚底,衣与发皆飞耸而起,他皱起浓眉,呔喝一声:“非吾又当是谁。”
后方的寿人与败军都被其如闷雷炸响耳廓的声音所摄,纷纷惊退了好几步,而苏错、司屠等人只觉雷鸣灌耳,座下马匹扬颈受惊,忙勒马而稳身,都瞪目震惊地看着他。
此人内息如此浑厚,一口啖吞气喝,着实吓人!
而一时不知该不该插手莫荆与楚灵王之事的冯谖,悄然抚按上那柄常年与他相随相依的断剑,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莫荆手中之剑,只怔怔地感叹一声:“吾……恐不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