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其实像她这样的人陈孛见得多,怜悯之心也早就磋磨得几乎没有了,只是某一刻她那倔强又绝望的侧脸令陈孛想起了她的亡妻,这才动了一下恻隐之心。
但他心有警觉,还是派人去查了一下她的底细。
只是这底细查出来的全是长圭囝一开始便伪装好的假货,得了假的身世来历的陈孛倒是很快便对她打消了疑虑,但若说亲近,那也是没有的。
她对于陈孛而言并无任何特殊,只是随意摆在一处,便没再理会。
长圭囝擅于把握男人的心理,她像无孔不入的水一直在暗中窥视着陈孛的一举一动,在得知陈孛一直对他女儿的死耿耿于怀,对亡妻的愧疚与想念,便逮着一次他独自一人的机会,便以自己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为契机,一边悲伤一边以同情心理来开解于他。
她在他面前从不提别的,不过度靠近,只做一朵他需要时便出现的乖巧解语花。
陈孛身边常年服侍的都是一些男子,他们自没有女子行事细致,于是她时常代替他身边的人对他嘘寒问暖,热了做凉夏糕点,冷了缝制新衣,时日长了,陈孛倒也习惯了她的陪伴,无关情爱,只是一个人冷久了也需要一份真挚用心的关怀。
而长圭团觉得时机成熟,他已足够信任,便趁他心神松懈之际,用了那惑心之术,慢慢对他的行为思想进行了影响。
到如今,陈孛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受她所控制,依她的心意行事,她想让他娶她,这样一来她便有一个最正当的身份留在他身边,对他进行操控。
“待我与陈孛成婚后,会将陈氏一族牢牢握于手中,请圣主放心,圭囝绝不会误了吾巫族大事的。”她诚惶诚恐道。
陈白起静静地盯着她,漆黑深幽的眸子让人看不清楚情绪。
她问:“你对他,可曾有过真心?”
长圭囝闻言心跳加速,微微睁大眼睛,一双内弯的杏眸看人时常误以为温情脉脉,但此刻却无半分迟疑,她快速道:“圣主放心,圭囝一心只有巫族安排的任务,对那陈孛绝无私心。”
陈父就是被这样一个女人给愚弄了啊。
陈白起嘴角浮起一丝笑,但眼底却暗无天日,那寸灭的光后起的雾霭隐藏的却是让人心颤胆寒的东西。
“办得好,你且先回去,莫要引起人的怀疑。”她语气轻柔,就像一个体恤下属的好上司。
明明是那样温和的语气,不知为何长圭团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脸皮控制不住地绷紧,心中极度不安,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喏。”
在人走之后,陈白起坐下,慢慢地在杯中斟满一杯水,她望着平于杯缘的水在杯中轻轻晃荡着,对巫长庭道:“惑心术对人有没有什么伤害?”
巫长庭看不懂她此刻的神色,但却莫名觉得她心情不佳,他想了一下,答:“且看施术者有没有留情。”
“留情又如何,不留情又如何?”她道。
“若是留情保他留有自我意识,便可在解除了惑心术后逐渐恢复正常,倘若下狠手,彻底抹杀了他的意识,那么即便解开了惑心术,那人也是五官尽失,面目痴呆——”
嘭——
盛满了水的那只上好砂瓷杯被她五指捏碎成碴,她双眸亦瞬间凝结成冰。
巫长庭一震,声音嘎然而止。
他怔仲地看着她满手的狼藉,一时哑言。
这时姒姜一身妖娆鹅黄、款步姗姗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偏厅内这副场景亦是愣了一下,但他到底比巫长庭陪陈白起更久,一眼便看出她正处于盛怒之际,忙掏出一块没有任何点缀的素帕,走上前去蹲在她膝前,小心又温柔地擦拭着她手上沾湿的水渍与瓷片残渣。
他声如莺啭,温柔地埋怨道:“你若气,随手砸了它便是,何必拿自己的手去糟蹋。”
头顶上方的人没有出声,不安弥漫的死寂令四周的空气都下降了好几度。
“可有受着手?”担忧的声音细语绵绵。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处沉垫垫的重量稍有缓解。
她从他手上抽出了手,站起来。
姒姜捏着帕子,盈睫扇动,有几分委屈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伸手将他也给一并拉了起来。
陈白起转过头。
“巫大哥,抱歉,我方才心情不好。”她平静地为方才突如其来的莫名怒意向他致歉。
巫长庭看到姒姜的第一眼,眸仁便像被蛰了一下,此人容貌之盛远超他想象,一瞥一颦皆是倾城姿。
但巫长庭并没有被他拉走太多注意力,在陈白起开口之际,他收回了视线,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圣主不必道歉,不能与圣主分忧本是长庭的错,若圣主有任何的不痛快,不妨说出来,长庭定会倾尽所有如你愿。”
他的话很漂亮,既宽容大方,又忠诚不移。
她望着他笑了一下,弯起的弧度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巫大哥倒总是这般温柔啊。”
没有多少走心的称赞。
巫长庭见她转移了话题,好似方才只不过是一场误会,早已是雨过天晴了。
他倒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她有她的秘密不道于人知,于是顺应她意道:“圣主可还要见见在楚国巫族其它部的人?”
她摇了摇头:“暂时先不用了,今日我有些困乏了。”
听出她的潜台词,巫长庭下礼道:“既是如此,那圣主便早些休息,长庭便先行告退。”
陈白起微笑着颔首。
“巫长哥也忙碌了一日,也早些歇息吧。”
等巫长庭一离开,陈白起脸上挂着的虚假笑意一下便消失了。
姒姜看到她瞬间的变脸也不惊讶,他挨近她,故作讶然道:“怎么,在你信任的属下面前还需要遮掩啊?”
陈白起没什么情绪道:“毕竟他也是巫族的人。”
看到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姒姜了解她对陈父的感情,也知她此刻心情定是不愉快。
其实方才姒姜在外面已经偷听到一些事情了,起先她以为来的是陈白起如今手下的人,后来通过两人对话弄明白她原来正是陈父即将迎娶的新妇。
当他听到恶妇讲述她是如何欺骗与利用卑鄙狡诈的手段来害陈父时,亦是戾气丛生,恨不得当场劈了她。
他听到她自称是受巫族所指使,显然,如今的陈白起也是巫族的人,且地位还十分崇高,从他们的态度便能窥见一二,但是他相信她如果知道这一切,是绝对不会让人这样来对待陈父,是以这其中的错综复杂还需要她亲自讲述一番他才能弄明白。
他收敛起脸上的玩笑,想起方才巫长庭所讲的惑心术中者的后
果,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
“是我的错。”
她打断了他的话。
姒姜看她。
“他本就无心这些权利政治,他也并不想回到丹阳,是我将他推到这一步的,也是因为我他才受此横祸。”她冷着声,眼却红起。
姒姜听不得她这样自责,更看不得她难过。
姒姜有些无措,他拉起她的手,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是你的错,都怪我,我当初不该离开他的,我就该一直留在他身边替你好好守着他,你别这样说,我……我心疼。”
陈白起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一挥手,人便化烟成风消失在姒姜的面前。
“白、白起?”
姒姜瞪大眼睛,只觉一阵风从耳边掠过,他忙追出去几步,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白起——”
知道她走了,他一只手掐在门上,浅褐偏妖的眸子低落地黯下,颇有几分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而远处不易察觉的合欢树后,巫长庭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第百四十九章 主公,陈孛(二)
高墙深院之中,一棵蔚蔚百年梧桐枝叶茂密间飞檐翘角处,挂着的一排古朴悠久金铃迎风摇晃,发出清脆悦耳之声,窗柩内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在深帘后一动不动地跪坐着。
风止时,其院中树下已悄然一人停驻于此良久,她身影纤瘦,如孤月投水之中,缥缈淡泊,她安静地站在门前,斑驳的树影摇曳在她的面谱之上。
这座寂寥却奢华的院子内没有设置守卫,当然,即便是有守卫在亦是挡不住她的。
她就这样像凝固了的雕塑一般兀自失神停留了一会儿,才抬步上阶,伸手拉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布置风雅精巧却冰冷的房内除了她的细微脚步声,却没有一丝其它声响,若非入门一眼可见深帘后坐着一道模糊的身影,她还会以为进入了一间空房。
面对突出其来闯进的人,深帘后跪坐的陈孛却并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很不对劲。
陈白起走了过去,并伸手掀起了垂落的深色布帘子,走了进去。
当她看到帘后陈孛的样子时,瞳仁怔松,鼻尖一酸,手上脱力,那撩起的纱帘便从手中滑落了下去。
她艰难提步,一步一步地来到他身前。
他真的变了好多,以前那张看不太出来实际年龄的娃娃脸在这几年的时光中被摧残得厉害,肉嘟嘟的面颊凹陷了,几乎看不出原来那被娇养出的富贵模样,他鬓角不知何时起了许多白发,眼角的细纹也深了不少,唇枯泛紫,好像一下便老了十几岁。
她走到他的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与他齐平而视。
但见陈孛那一双大大的杏眼就这样睁着,毫无神彩光亮,空洞无一物,明明瞳仁映着她的脸,但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伸手揭开了脸上的面谱,露出底下一张雪绒花一般纯美无邪的脸,又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阿父……”
她张嘴喊着他,那轻轻的两个字说出口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
见他依旧傻傻呆呆地放空眼神,她心中一痛。
“阿父,我是娇娘,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
他在她低哑沉痛的喊声之中,渐渐有了一些反应,他迟疑地低下头。
偏脸看了看她,木讷道:“你是谁?”
陈白起气息一下收紧,双眸瞬间化为麒麟金色,拉着他的意识一道进入了他的精神世界内。
在现世界她与他根本无法沟通,所以她进入了他的里世界,她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她一睁眼便发现这是一片很干净又舒适的空间,她看到他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清风徐徐吹来,泥土与青草混合清新的空气吸入胸腔之中,仿佛之前压抑闷重的心情一下都开解了几分。
他的精神世界看起来很平静,这表示他此时此刻并没有觉得痛苦。
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无聊又茫然地坐在那儿仰首望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父亲?”
听到有人在喊他,陈孛眨了一下卷翘如扇的睫毛,愕然回头。
当他看到陈白起那一刻时,双眸一下极亮,像天上悬挂着着的那一轮日光:“娇娘?我的娇娇儿?”
陈白起见他如此欢快,面上亦有了笑意,她颔首迎上去:“父亲。”
他跑过来抓住她的一只手腕,开心道:“你快来啊,为父方才在草丛里替你找了好多蛐蛐玩,你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