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她其实夜里也会过来看顾他,因为这两日夜里他还会有些低烧,只是那时他用了有助眠的药膳睡熟了,并不知晓罢了。
后卿却道:“有用的是你在。”
陈白起看着他终于恢复成了原来的那个后卿,她注视他良久,终于笑了。
她道:“剩下的伤只要好好地静养便可以恢复,你的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你。”
后卿眉眼一动,若有所思:“所以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还是在王宫内。”
没错,她没有抓走他,也没有真正的囚禁他。
她一扬臂,那垂坠遮光的黑沉布帘便被她掀起,光线一下密集充斥进了亭轩楼阁之中,他手遮眼偏头一看。
原来,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还在之前的那个地方。
“后卿,我已经在赵国耽误了不少时日。”
“你要走了。”
之前在黑暗之中他也问过她“你要去哪儿”,当时她没有回应。
但现在两人都站在光亮之中,她对他坦然道:“我该回秦国了。”
他之前应该是最不想听到她说这一句话的,但奇怪的是,当现代他真正听到之后,心中想的却是——好似也没有什么听不得。
他的心,或许……已被她无形之中治愈好了。
他走近她,隔着铁笼子却始终到不了她最近的位置,他道:“你将我一直锁在笼子里,便不打算先放了我再走?”
莫名有些令人心软的委屈。
陈白起眸转狡黠,却是一笑,早有预料般道:“不能放,在我离开之前,还得劳相国你继续留在这里面。一会儿我会去开门,再关上门。你就当我这一次外出仍旧没有带上你,你便耐心多等一会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闻言,心便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撩过,留下止不住的痒意与悸动,他怔然地看着她。
她道:“我将光都还给你了,别再在黑暗中等了。”
她仰起头,高声一喝:“鲲鹏!”
这时,鲲鹏从天而降,俯空飞过她身侧,她一跃而上,一个打旋,便停于池畔半空,她再对他道:“后卿,我千里迢迢过来这一趟,过了的元旦跟祝贺你登基为王的礼物总归还是该有的,所以我留了件东西在你身上,你记得要好好找找。”
后卿在亭中仰首看着她眉目灼灼,指尖唯有紧攥着东西,才能够让他平静地听着她讲话。
“算你厉害,我找了好几日都没有在邯郸找到我父亲,连与你最亲近的透都不知道你将人藏在了哪儿。既是如此,我只得先将父亲托付给你看顾着,我父亲的元旦礼也备了,记得要转交给他。”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他有些想笑,他朝她张了张嘴:“好,我会交给他的……”
那远去的清亮声音依旧回绕在耳边,但人却已是远去了,后卿眸映那一片蔚蓝天空,静谧的视线里望着她乘鹏千里。
这时透一干人等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相国被关在铁笼子里时,一张张正义凛然的脸上都带着气极败坏,心痛如绞,实则一个个的……心虚极了。
……亭中楼阁的黑暗是他们布置的,笼子也是他们给准备的,他们跟陈芮同流合污了。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后卿放出来,都低着头噤若寒蝉,不太敢吱声。
怕枪打出头鸟。
“相、相国。”
透看相国的气色相较前两日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心中大为欣慰,当然,还是有些担心被秋后算帐。
婆娑见相国自陈芮走后,便像望妻石一样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想了一下,忽然大声道:“透,你说自古有女公子和亲诸侯一事,那有没有太傅和亲君王的可能呢?”
周围一众猛地看向他,目瞪口呆。
和亲?这讲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一旁的后卿却倏忽地笑了。
婆娑一直紧盯着相国,见此,暗松了一口气。
若有什么事能够后甜,那自然是留在脑海之中的记忆。
透悄撞了一下婆娑,拉他在后面,忧心衷衷地问道:“相国这是……要疯了吗?”
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都逃了,相国这样还能够笑得出来?
婆娑很想大力拍一下透的榆木脑袋。
他用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教他:“这是有了盼头,觉得自己又行了。”
透似懂非懂,他嘀咕道:“是、是吗……虽说,倒是比之前那种吓人的状态要好。”
“要不,我们干脆去秦国将太傅抢过来算了。”婆娑却意难平道。
他待在相国身边久了,便着实不想去秦国,但偏生那位去做了秦国的太傅,也不知以后他该何去何从?
“不可能,秦国跟咱们相国有仇,他们绝对不会让他们太傅来赵国做官!”透一脸绝不可能的表情摇头,他想了一下,冷下脸道:“待相国为赵王,干脆率兵攻打下秦国,夺了这天下,她当不了秦国太傅,便只能归咱们赵国了。”
婆娑却跟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
这天下之争才是那位的主战场,你拿她当奖品?
呵,怕不是最后所有人都将成为她的胜利果实。
第二百零八章 主公,官匪勾结(一)
陈白起收到谢郢衣的鹞鹰飞信,得知秦国函谷关近两日频频有关外军队外围骚扰,其意有蓄势进攻之苗头。
另则,咸阳城内的十一位嫡系巫族在执行任务期间,其中有一封红蜡密函的内容加急送至太傅府,以红蜡密封代表此信件十分紧要,但这事谢郢衣不可僭越打开,唯候她可及时回秦阅览。
从赵返秦,在离栎阳地域范围处,乘着鲲鹏的陈白起注意到下方雪崴山谷有一支队伍拖着细长的“尾巴”冒雪前行,她拉下罩在头顶的长绒帽檐,见下方约有百来名赳赳铁甲兵卒,后方则用结绳缀着一长串着或着灰色短袄,光脚的青年汉,这支队伍没有妇孺,也没有老弱者。
正直午时,但天空却是一片灰沉铅厚的黑压压,密织的风雪如网落下,风雪之途既靡离视野,更一程难过一程。
下方墨绿色的树茬都被雪掩埋了,白茫茫一片,所以行走的队伍在高处就像一条蠕动缓慢的黑色大虫,前端的车马队伍与后方步行的人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画面,一辆六辕胧车,车身以皮裘栽成的帐子垂落四周遮挡风雪,车周是骑兵形成的包围拱形前行,后面则由马与人力一道拉着十几辆压辙很深的马车,看这一队奢华隆重的规格,倒像是哪一国的王候车队出行。
风雪渐渐地大了起来,她不便再行空路,便让鲲鹏自行先去躲避风雪,她则徒步前行。
见这支队伍前行的方向与她相同,她心中有些在意,便想着不如打探一下这行队伍是何来历,便掩了脸不着痕迹跟在了队伍的后端。
前方的队伍一面维持着队形不掉,一面又得避着些扑面而来的风雪,是以没有人会特意去观注别的事情,只有队伍最尾端的人乍然见到一个陌生人跟着他们,表现得有些惊讶。
这荒郊野外的,再加上风雪又大,怎会突然冒出来个小姑子?
别说,除了觉得惊讶,心底也有些毛毛的。
陈白起披着一件雪白斗篷,若低着头,几乎与周边的雪色山地融为一体。
“同路人,不知你们来自何处?”
刺骨的寒风在耳畔呼呼地刮着,她清缈似月的声音顺着风,钻进了他们的耳中。
他们忽然有些怔神,清明的眼睛像墨水滴入水中荡漾开来,心底本该存在的惊疑却好似一下被什么抹平了,哪怕见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很轻易地接纳了,好似她就该是他们的“同路人”。
“我们是精海附近的渔民。”
精海?
是哪里?
陈白起没听过,拉了拉帽檐遮住眼眸,便问:“既是海边居民,为何来秦?”
“我们如今都是奴隶,被贵主买了。”
买了?
“所为何用?”
“不知。”
她视线越过冗长的队伍,穿过白茫朦胧的风雪,隐约可见头端行进的排场骑兵团,她道:“你们这贵主是何来历?瞧着倒是挺气派。”
“我们不过是一些犯了错的渔民,哪敢窥知贵主之事,只隐约听旁的士卒提过……贵主乃秦国大官。”
“你们这累累一众,该也有几百号人吧,全都是渔民?”
中间那一段的人衣着腌脏破烂,手上被麻绳缠捆着,还有兵卒随行看守,行急了打、行慢了撵,时不时会传出粗喝斥骂之声,相比后端这一批好歹还有旧衣裹身、闷赶独自赶路的渔民,他们要落魄狼狈许多。
“还有些是从别国带回的死囚,本该被行了刑扔死人堆里,可被贵人从刑官手里头贱价赎了回来。”
陈白起听着这事,却越品越觉得不同寻常了。
这秦国境内有泾河与渭河,吃水不成问题,但却也挨不着什么广阔海域,时下秦人更不喜吃什么腥臭内陆水产,若真是秦国大官,特地去精海买一批渔民回来做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晒咸鱼吧。
另则,死囚犯在哪儿都是被打上了耻辱烙印,这些人不可出士、不能做官,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的户籍待遇都没有,比一般的奴隶更低贱,没有人会愿意留着这种人。
可这疑似秦国的大官却特地去找来这些死囚,若说没有特殊的用途目的,这完全就是不可信的。
本来只是想打探一些情况,但现在陈白起却觉得若不追根究底,可能会错过什么。
风雪渐小,岔路口连接上山的一条小路,一队头上绑着布巾的人马出现,陈白起退后一步,身隐化于消失不见。
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双方想来认识,便混在一起交谈了片刻。
一处树林中,白袍少女掀起帽子,视线由远及近,看到绑着头巾的人马领头者是一个中年男子,而这“贵主”的队伍则派出一名戴盔的青年与其接洽谈话,她似从中看到一个隐约透着几分熟悉的身影,但人影重重错落,有些看不真切。
先前陈白起便在心中怀疑,这么一支富得冒油的队伍不走宽敞笔直的官道,却独走这羊肠曲折的山谷偏僻,也不怕被山匪绿林给埋伏抢劫了。
如今见有人与他们在此处秘密接头,想来做的也该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在出了狭窄细长的谷道,即将进入东峤岭时,所有人……被引送到了一座营寨内,一个肥头大耳的壮汉腰间插着两把大刀上前,在寨门处与“贵主”队伍的领事谈了会儿话,便放行入内。
那豪车上的人依旧没有露面,由骑兵护送着,就这样驶着车、带着身后的兵卒、死囚与渔民几百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寨子。
陈白起想着青光白日,也没有再下雪了,她若这一身装扮跟进去未免太显眼了,这寨子外围架了一堵墙,类似于堡垒一样,一站一岗,一岗一哨,她没法掩人耳目潜入,只能乔装一番,掳走了一个边缘渔民,与其交换了一身衣服,再将脸涂黑一层混在尾端入了寨。
寨子里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广场,眼下各国连年征战,俘虏、奴隶与死囚何其之多,战国时期不会有人专门设置一处牢房来关押犯人,他们会根据情况与刑量来对待,轻则斩断手脚,生死由命,重则砍头、分尸,再扔入乱葬岗内任秃鹰野兽啃食饱腹。
所以,他们这些低贱的人就随意被安置在寒天冻地的露天坝子里,没有片瓦遮头,也无热食可饮。
第二百零九章 主公,如此前任主公
陈白起低头敛容,她个头在男人堆里显得尤其矮小畏缩,为她避免被看守寨子的人因为人群之中多看了一眼,而察觉出什么不对劲,她便尽量不站边围,朝人集中的地方站,借由他们来遮掩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