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明明是你——”姒姜咽下冲口而出的恶语,又是心酸又是恨声道:“你明明就跟我说了无心于此,现在却出尔反尔,你对得起我……你的夫君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白起咬牙挤出一抹微笑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再说,你踢坏我的房门这事我还没有跟你算。”
姒姜倒吸口气,气极指她:“你、你……”
倒打一耙,顾左右而言它,她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出轨的明明是她,她还对他这个受害者疾言厉色,她怎么能这么负心!
“怎么都堵在门口,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时候,谢郢衣听到动静也从楼下走了上来,他一来,其它人反应稍有些大,都自觉让开位置,容他一路走到陈白起房门前,当他的疑惑不解,看到砸坏的房门,房内以一种太过暧昧不清站在一起的两人时,也是呆立定望,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巫长庭在后,探目扫过一眼,握拳轻声咳嗽一声。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啊。”
陈白起见情况越来越乱,她都感觉到山长开始打颤,一是因为没有了门室外的寒风加剧了气温骤降,二是因为眼下这种解释不了又被围观尴尬的境地。
一看到谢郢衣,姒姜便像找到一个有力又绝对支持自己的盟友,尤其他一副比自己更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恶意挑拨道:“谢郢衣,你不知道吧,方才这一向自诩百世之师的左相,却背着你与你的妻子锁门——”
“够了!”陈白起拂过一道疾风喝住了姒姜。
她倒是无所谓由他们编排,但她知道山长根本承受不了这种话,尤其一开始错便在她处。
姒姜怔然,指尖微颤地抚过冰冷的面颊,委屈嗔怒地瞪着她:“你凶我?你敢做不敢认?”
陈白起见谢郢衣此时也面无表情地望过来,明显等着她解释,她只好掐头去尾地直述要害:“我们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很诚恳,可落在别人耳中却成了一件绮丽暧昧的情事一样充满了桃粉色。
她说她在讲正事,他们却听成邪门歪道。
“谈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底下不穿衣?”
“左相,你一直不吭声是心虚呢,还是不敢面对?”
很明显相伯荀惑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他是巴不得将事情闹起来,既能破坏谢郢衣与陈白起之间的信任,又能打击百里沛南令他今日过后知难而退。
陈白起暗吸一口气,她算是明白了,他们根本也不打算要个什么答案,就是故意堵在门口想要羞辱百里沛南。
她沉下神色,平静道:“我说了,一切只是误会,我不骗你们,但也不想容你们继续闹下去。失礼了。”
她不再试图辩解,直接一挥手,金蝶扑棱如粉尘闪掠过他们的眼睛,他们下意识避开脸。
趁这时,陈白起已带上百里沛南移形换影,飞速穿过他们周身,带着人进入了他的房间。
但这一次,她谨慎在门外,没有随他进入,她将取来的衣物递到他手上,将人轻轻地推了进去,陈白起阖上门,只余留一条窄窄的缝隙,她站在门边,有些踌躇顿住,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保证道:“山长,没事的,今日之事不会有任何人会传出去的。”
百里沛南方才被她雷厉风行地带到昨夜安眠的房中,人还有些恍惚,一听她那有些担忧、如起誓一般的话语,便盯着她的眼睛,明媚漂亮的眼型,黑溱无垢,就像是一汪温泉水一样滑过干涸龟裂的心田,他原本沉郁的神色不由得松缓了许多。
他与她与门缝中相对,歉疚道:“我是男子,你才是女子啊,是山长行事鲁莽令人误会,山长于你道歉,此事我会亲自去向谢郎君解释清楚的。”
他越过陈白起的头顶,隐约看到那幻化而出的瑰丽金蝶化作一堵密实的“墙”将其它人隔离在走廊的另一边,没有让任何人过来打扰。
她温声细语,信誓旦旦道:“山长,别担心,这事我会与郢衣解释的,包括婚契一事,本就是我造成的这一切,理应由我来解决,你快些入内去穿衣吧,别受了凉。”
不待他再分说,陈白起便将门掩闭好,她一转头,金蝶阻挡的“墙”便化飞为烟,了无踪迹,她看到走廊对面几人看着她,一个个跟要吞了她一样虎视眈眈。
陈白起眼神闪烁了一下,摸了摸鼻子。
“……我、我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行一步回宫了,你们且个自随意安排。”
陈白起仗着自己身手好,飞快抄起一边懵然委屈的小乖挎上,如一阵风从窗台边飞掠而去,飞檐走壁,如过境之鸟,飞速远离。
“陈白起!”
解释?
……暂时还是算了吧,反正什么也都没有发生。
——
年后下了一场大雪,将浓郁的年味削减淡了稍许,无论是高庙朝堂还是僻野民间都过了一个时局动荡的新年,眼下秦国虽还未波及完全牵扯进几国混战,但随处可闻的四面八方风雨聚会,将紧迫事态序幕揭拉开来,谁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之中的人也早已做好了随时战乱的心理准备,只是安得一日无恙便尽力过好一日。
这天,陈白起下朝走在长长的宫巷,两侧是毗连的楼宇,白壁黑瓦,笔直而上是一片湛清的天空,几片羽翅振动的声响,陈白起偏头望去,意外接到到一封射来的熏香飞笺。
“什么人?!”
她身后的侍卫立即严戒以待,一部分留下护在陈白起四周,一部分人则分散人群疾速追捕搜查。
陈白起微微颦眉,这条宫巷已出内宫庭京畿队巡查的范围,乃往外街之必经之路,若有人事前埋伏在宫墙之外,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确切是宫中的细作还是宫外的人。
她低头将夹于指缝中的飞笺转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处地点,字迹陈白起认得,是属于一个久违的故人。
她定了定神,叫住了前往搜捕的侍卫。
晚些时候,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身边没有带人,独自前往上述地点赴约。
第三十一章 主公,值得
小雪若有似无地下着,白色覆盖了周边屋顶与街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草木尽萧疏,但偶尔路边看到一串串挨墙角野生的小朱红果,倒是有些林花明日将开的春暖期景。
她披着一件窄袖玉带堇缠臂的狐裘、撑着一柄黑白竹伞独自来到郊外南山寺,这里有一棵每逢七月初便挂满木刻铭版的榕树下,树盖如冠,积压的白雪中掺杂着垂落的红线,树下倒是干净整洁,没有滑腻湿沾的积雪与淅沥的泥渍。
早些年有富贾看中这边的地势欲修庄院,为此不惜花了大价钱修了一条路,为妆点周边路景,这棵难得一遇的百年茂枝虭根榕树下也用青石铺平展圆坛,设下神坛石阶,虽说后来因为秦国各种政策与土地改革的原由搁置下了,但修好的地段倒是引来不少人游驻祈愿。
雪下得小了,再加上有树盖遮挡,陈白起便收起了伞放在一旁驻着,她衣裾迎风轻扬,方静立了一会儿,身后便传来沙沙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到从雪中走来的一身青袍鹤氅男子,发如墨染披于背,以一根素简的玉簪起,岁月仿佛十分优待他,清雅如歌,风月如琴,他依旧是那样的风神俊秀,尤其那一双与玉墨交织映辉的眸子,微微一弯,仿佛连冬日的寒风都绕指柔了。
“好久不见。”
他顿步,朝她笑了笑,四月南风山棠红,转瞬便是一段不逊春日暖阳的美色。
陈白起看到他,分神了一瞬,最后亦扬起一抹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曾见过他这种模样了,明清月朗之人,何故被世俗的烦愁枷锁牢牢困住了手脚?
若他能日日舒心安详,明媚而畅怀,便该是这般春山如笑、骨青髓绿长美好的样子。
“倒是长高了些。”
也更好看了。
那被光渡柔和的面部线条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反而似芍药最烂漫璀璨之际,秀眉霜雪颜如桃,眸含朝烟,她成长得比他想象之中更好,亦更令他心动。
他描摹着她的脸,那样细致而温情,不敢用太贪恋的灼热目光,所以他有分寸地克制着自己激昂的情绪。
陈白起笑道:“五年多了,自然不能还是一副黄毛丫头的样子,倒是姬大哥,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在他眼中,她此刻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真实与鲜活,一点一点填补着过去的日日夜夜压抑着不能相见的遗憾与渴望。
他表情柔和而温情,思及什么,他内疚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收到你的来信,但从未回过你一次,你可曾怪过我?”
她一直在等他,他知道的,因为她从不吝啬地告诉着他,若非如此,他恐怕会惶恐不安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不敢确定她的想法,是她一直不厌其烦地找到他,告诉他——我从未放弃过你。
“我知你难处,也知你想法,如何会怪。那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她期待地问道。
这次是他主动提出的会面,时隔数年,她曾一直忍耐着不打搅他,除了用巫族秘术按时送信件之外,并无其它手脚,她尊重他,按他的意思去完成他的“报恩”,现在他主动来相约相见,她自然认为他是想通了。
提及这个,姬韫神色一滞,勉强一笑:“……快了。”
那就是说,他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陈白起看不懂他这个神色,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试探性地问道:“姬大哥,可是遇上难事了,你这次来找我,只是单纯与我会见一面?”
虽说有些失望,但她更担心他有事瞒着她去独自面对危险。
姬韫见她真情流露的担忧,心中一暖,他本迈上台阶,从细雪中走入树荫之下,与她相立而站,他走近她,却又不敢靠太近,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拔离开,落在挂在榕树上的那些线绳结祈愿铭牌上,风吹动脆铃岑岑,虽说一早就打好了腹稿,但话到嘴边还是有些涩然道:“白起,周国注定是要被覆灭了,无论他们再怎么挣扎,这场混乱百年的战局终是赢不回来了。”
他说的事陈白起并不意外,她发散的暗探遍布各地,对时下各国各地的分布局势亦是一手掌握,周国的处境亦早有预料,其实周国一开始便走错了棋,选错了盟友来坑,若说楚国是山林中最豪横的霸虎,那赵国便是那沼泽地中最阴险狠毒的狼,与虎谋皮或许会输得狼狈,可若与狼共舞,只怕会吞得连渣都不剩。
只是陈白起没想到的是,五年时间周国已经被赵吞得只剩下一张豹皮,乍看之下能够唬人,实则外强中干。
周世子再老谋深算,可先天条件不行为一桩,周国内部腐坏陈旧已久,他哪怕谋划了许久想力挽狂澜,却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比如一开始收复幽冥军、毒杀楚王折戟沉沙后,与旧部贵族、反叛异族联手针对秦国的计划落败,再到后来对魏国的鲸吞夭折。
当然这些硬件条件获取失败令他无法如虎天翼,与赵、楚的势力持平,于是他只能选择迂回的战略,拉人结盟,但他却估算错了一件事,就是后卿与楚沧月这两人。
他以为他能够利用赵国来牵借力打力,毕竟很久之前他便与赵国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存在太久的牵扯令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便是赵国如今当家作主的人是后卿,他可从来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前朝遗情,对周国在他眼中从来只有利用、反复利用的价值。
周国想要借力,甚至让他们两国先两败俱伤,他好从中获利,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事情的发展却远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除了亲近之人,便是对方的敌人。后卿与楚沧月两人如同天敌一般,相互厮杀作对十数年,早已将对方的某些路数想法看破,虽然从来没有过沟通,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将周国变成了试探或者说献祭的食物,你一口我一口在吞食入腹。
待周国发现被人反当枪使时,早已无力回天。
要说后卿对待别心用心的盟友,那是绝对手狠手辣的,当他意识到周国一次一次地失败,或天意或失利,达不到他预期那般好用,也撼动不了楚国,便直接当机立断舍弃,将它拿来当垫脚石,供他更上一层楼。
而楚国自然是最了解后卿本性之人,当他看清楚他的路数后,便用了应对之策,他派人多次秘密觐见周王,策反周国却不是为了拉拢结盟,而是令周国惊疑间与赵反脸与不反险犹疑之际,趁虚而入,其目的明显,分裂再吞并,分而食之。
如今的周国已不再信任赵国,又被楚国穷追不舍,如此境地束手就擒并非周王世子的风格,他正打算殊死一博,以挽求王室最后一丝生机,而姬韫自知前景无望,但即将背水一战之前,有件事他却必须亲自告诉陈白起。
“楚国此番派出主力七健将与狄戎王,而世子打算利用了巨与戎狄王的关系进行刺杀,此番无论成功或失败,巨皆会受其牵连,我却无法阻止他。”
他提及此事,眉宇间郁色沉重。
陈白起颦眉,问道:“我记得阴阳宗曾参与楚国与六国联盟的战役中,且代表的是楚国一方,为何现在却与周世子一起,还巨的事,他是怎么落在巫马重羽手上的?”
姬韫解释:“阴阳宗明面上虽是江湖派系,不参与各国战事,但实则一直以来都是为周国秘密效力,虽然曾有一段时日奉世子之令,博取楚国的信任,替楚国的前相国孙鞅办事,可到底忠心之人并非楚沧月,甚至楚沧月的蛊毒便来自于阴阳宗,而阴阳宗背叛的代价亦令楚国损失惨重,巨也被操纵成了傀儡,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提及巨,他甚是遗憾伤感:“可是我救不了巨,我亦尝试过很多方法,可若没有巫马重羽亲自解术,他就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巨……
陈白起一想到他沦落为阴阳宗、周王世子他们手中的挥动的利刃,染满鲜血,无力自主地由人操纵,便怒意丛生,她双眸沉静,如深海之渊,心底却如大火焚烧。
“周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猎时分。”
“那赵国这边又是什么态度?”
“赵王后卿对周国的求援视而不见,想必不会插手两国之事。”
陈白起沉吟了许久,才苦笑道:“你可知,两方之战其实皆有他之手笔,他利用周国与楚国历由来的不和,从中作梗,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姬大哥,秦国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便给了赵国起兵之由,秦将变成主动衅战之嫌。”
姬韫面色遽然一白,有种被人看破真实想法的难堪。
她歉意道:“站在秦国的立场,我无法对你的期待做出回应。”
他喉中哽塞,想否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想她误会他,有些慌乱地吐露心声:“我……只想保住最后一支王室血脉,谁都好,并非人人都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