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后面四辆车一齐发出应和:“好——”
一阵车门开启关合的声响之后,农耕大道树荫下多了几个抽烟、闲聊的身影。
军绿色卡车车门上写着“军山农场运输队”几个白色大字,每辆卡车配两个司机,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服,年青而精干——这是农场的运输车队。
七十年代的长途车司机很吃香,因为津贴高、待遇好,走南闯北,能够买到很多紧俏稀罕物资。先前准备与林景严搭话的高三学生小心翼翼地躲在远处,羡慕地看着林景严和楚寒说话。
从楚寒推荐林景信上工农兵大学开始,林家兄妹对他的态度便来了个大拐弯。林景严认出是他,惊喜地叫道:“楚队长,你进运输队了?”
楚寒点点头,故意板着脸:“不是我的小弟么?怎么不唤大哥?”
林景严嘻嘻一笑:“楚大哥。”
楚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毕业了?有什么计划?”
林景严搔了搔后脑:“不知道。”
楚寒沉吟片刻,道:“要不,跟我跑一趟省城?”
“什么?!”林景严猛地跳了起来,脸上露出雀跃之光,“真的?我可以吗?”
楚寒身边一个小伙子哈哈一笑:“当然是真的。我们楚队长什么时候说过瞎话?要不要去?要去就跟我们走。”
林景严左右看看,既兴奋又有些忐忑:“我想去!可是,我得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还没准备行李……”
那小伙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嘁!大老爷们去趟省城需要什么行李?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楚寒低头看了一眼手表:“你去跟你大哥说一声,我们在这里等你十分钟。”他的态度干净利落,却让林景严焦灼起来。
“好好好,你们等我,你们一定要等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跑,背着书包就往中学里面跑。一颗茫然的心忽然就找到了安放之处,剧烈地跳动起来。
走出农场,去省城。
跟着运输车队,像个成年男人一样走四方!
就这样,刚刚毕业的林景严像阵风一样窜进中学宿舍,和林景智打过一声招呼,将书包里的书放在桌上,拿了条干净毛巾就跑得不见人影。
等到林景智追出来,只来得及看到车队屁股冒出的轻烟。林景智一跺脚,咬牙骂一句:“这个老五,心真是野!”
过了一个星期,林景严回来了。
黑了、瘦了,头发乱七八糟,浑身上下都散着股柴油味,可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精气神却极好。
他还给家人带回来礼物。
送给大哥的是一双棕色的鹿皮皮靴,鞋口隐约露出一点浅色毛里子,得意洋洋地说:“大哥,这毛靴子在东北可便宜了,才十块钱一双!你敢信?”
林景智拿着这双皮靴爱不释手,啧啧称奇:“这皮子多好啊,里面的毛也厚实,冬天穿肯定暖和。好东西、好东西。”
林景仁与林景勇看着有些艳羡,瞪着眼睛问:“老五,你怎么只给大哥买?我们难道不是你的哥哥?”
林景严叹了一口气:“你们以为这靴子好买呀?长途贩运超过规定数量就得被查、被扣,搞不好还得关起来。东北的司机从那边拿的货少,我这也是好不容易才抢到一双,大哥脚码小点,正合适,所以才送给大哥的。”
哥俩一看这皮靴子的大小的确偏小,这才释然:“好吧,这次就放过你。”
林景严嘻嘻笑道:“三哥、四哥你们放心,虽然皮靴子没有抢到,但是我也给你们准备了礼物。”
说罢,他从包包里拿出两双鹿皮手套递过去:“哥,我们在省城城外加油站休息,那里好多长途车司机,私下里交换东西,我看这皮手套又便宜又好,就给你俩各买了一双。”
鹿皮手套柔软、保暖,农场根本买不到。林景仁与林景勇笑得合不拢嘴:“算你有良心!”
林景勇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哪来的钱?”
林景严笑道:“我找楚大哥借了一百块钱,从广东司机那里买了些红色纱巾,经过县城的时候卖掉,赚了五十二块!”
仔细一问,林景严是真的有生意人的头脑。他观察到现在的人们穿着打扮无外乎是蓝、绿两色,十分单一。女孩子都爱美,哪里能够满足这两种颜色?当初他与林满慧一起做绸花之所以能在农场中学卖得火热,也是因为颜色漂亮。
南方流行一种四四方方的薄纱巾,大红、水红、玫红、绛红……各种红,颜色鲜亮,绝对能够吸引女性的目光。
正好遇到从广东过来的司机夹带私货,他便一口气买了五十条,小心翼翼藏着。也是他运气好,纱巾体积小,他一块一条进的货,倒手两块一条卖出去,赚了几乎一倍。
他为人机灵,买两条少一毛,买三条少两毛,一下子就卖完。抛开路上吃穿用度,利润接近50%。
林景严从怀里掏出一条玫粉色的纱巾,献宝似的递给林满慧:“小妹,这个送给你,保证是农场头一份!”
玫瑰粉,极亮极艳,林满慧开心地接过,披在肩头。那抹亮丽的颜色让所有哥哥都眼睛一亮,整个屋子似乎都亮堂起来。
现在是1977年,这么漂亮的纱巾,的确是小地方的头一份。
林景严送完礼物,内心依然激荡:“其实不是没有好的货品,是缺少市场流通。北方多皮毛、电器,南方多日用化工产品,我们军山农场多的是蔬菜、米油,但是现在管得严,公路到处都是关卡,不允许长途贩运,抓到了轻则罚款、重则坐牢。要是能够互通有无,赚钱真的很容易!”
一提到长途贩运,林满慧心一缩:“五哥,你可千万别做投机倒把的事。”不然按照书中剧情,极有可能会被人举报坐牢。
林满慧的这一句话,如同在林景严火热的头上浇了一瓢冷水,顿时就清醒过来。他苦笑道:“是啊,这一路上我提心吊胆,就怕被人查到,腰上缠着一圈红纱巾,连觉都睡不好。这一次虽然赚了钱,但是如果不是跟着楚寒的车队,东西恐怕早就被没收了。”
林景智清咳一声,安慰道:“别急,先好好读书。”
林景严似乎想到了什么,挺直腰杆:“我这一路上,和很多人聊天。车队停在哪里,我就找天南海北的长途司机打听。”
林满慧很感兴趣,将纱巾团在手上,身体前倾,认真而专注。
“我以前总说要把农场的产品卖到国外,可是问清楚了才知道并不容易。如果和外国人做生意,得懂语言、国际贸易规则,了解如何注册、备案、报关、报税……”
林景仁一听,眼睛瞪得老大:“这么麻烦?不就是一买一卖吗?他想要,我正好有,送上卡车或者轮船,运出去不就得了?”
林景严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和外国人做生意,利润虽然大,风险也大。
跨国生意利润大,红茶、瓷器运到E国,售价可近十倍。红宝石、珊瑚、翡翠运到国内,若能找到买家,利润亦有五、六倍。”
说到这话,林景严整张脸都在放光:“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资本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会铤而走险,如果有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
林景严激动地站了起来:“所以,做生意想要赚钱,就得搞大点!”
林满慧问:“五哥,你只说了利润,那风险呢?”
林景严若有所思地说道:“风险?是啊……利润必须与风险挂钩。”
“货物通过海运到达国外,如果出现风浪货物丢失怎么办?运到港口联系不上对方导致滞留仓库怎么办?对方在合同中设陷阱,货到不付款怎么办?利润越大,越有可能被对方算计,哪怕践踏法律与道德。”
说到这里,林景严忽然停顿了下来,屋子里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氛围变得沉重。
林景仁一拍桌子:“外国人都狡诈得很!和他们做生意是得提防着点。”
林景勇也点了点头:“我最远只到过县城,出国……想都不敢想。外面人生地不熟,熟的,出了事找谁撑腰?”
林景智是个读书人,笃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道:“所以,好好读书吧。懂得越多,越不被人欺负。”
林满慧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大哥说得对。五哥你至少要会说外国话、会写外国字、懂外国法律吧?不然出去当个睁眼瞎,肯定会被欺负。”
林景严听到这里,内心燃起熊熊斗志,为了十倍利润,再大的苦也得吃!
“嗯,我抓紧时间学英语,一定不能被外国人欺负。”他想了想,问林满慧,“厉教授是从M国留学回来的?我可以找他学英语吗?”
林满慧道:“好呀,我明天问问老师,我们一起学。”
接下来的日子,林景严终于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他专攻英语,不仅沉下心来背牛津字典,还找厉教授借英文书箱啃,练对话,精力旺盛得很。
中间又学开车,加入运输车队跑长途,只要能够赚钱,林景严不怕苦不怕累。就连林景智都不得不赞叹:“老五这执拗不服输的劲头,像爸爸。”
1977年10月的某一天,军山农场沸腾了。
总场机关、各个分场、糖厂、酱油厂、印刷厂、中学……所有的广播都在播报同一则新闻——全国恢复高考!
终于,终于官宣了!正在工作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车间、教室、办公室,站在开敞地带,仰头看着高悬的喇叭。
收听不到广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机跟前,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个个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所有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知青点的数百名知识青年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等到了!”
“我……我想报名。”
“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了?教材恐怕难得找,我赶紧去想办法。”
农场高中的校长办公室里。
林景智颤抖着双手,撑在宽大的杉木办公桌边,目光炯炯看着宋校长:“今年8月全国科教会召开之后,我就跟您说过这事,您还记得吗?”
宋校长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大口浓茶:“记得,记得!”
林景智一拍桌子:“可以开始了吧?”
宋校长哪里还坐得住,直接问:“复习资料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林景智兴奋点头:“对!我负责语文,上一届高三年级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的组长这个暑假已经将知识要点及练习题都油印好。”
宋校长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也无法阻挡他的热情:“那还等什么?!你把编辑组的人抓来开会,我去找商务部老冯,让印刷厂连夜加班印教辅资料。”
林景智感觉到有一股电流,从头顶一直通到脚底,厚厚眼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
“宋校长,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放心,这一回我们农场中学一定会放一颗卫星!”
宋校长豪迈一笑:“奋斗两个月,我要让军山农场中学这六个字,闻名省城!”
糖厂宿舍楼,二楼林正刚家,也正上演一出热烈的会面。
林正刚与林嘉明微笑地看着李宏伟、张政、周源、王梅青、贺玲这五名知青。
李宏伟激动得连声音都有点变形:“林厂长,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不是你透露内部消息,还为我们准备高中课本,恐怕两个月的时间很难复习好。”
林正刚摆了摆手:“我已经不是厂长喽,就不要再用这个称呼了吧?”
李宏伟忙笑着说:“在我们几个的心目中,您永远是我们的厂长。”
其他几个知青都附和:“对呀,林厂长,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永远是我们的好厂长。”
贺玲更是眉眼带春,抿嘴笑道:“林厂长,您给我们提供资料,还把自己家的客厅开放给我们当学习场所,我们这个学习小组的成员都对您感激不尽呢。”
林正刚听在耳中,甜在心里。不枉他布局了这么久,按照嘉明的梦中指引找到这四个未来将考上好大学、有大出息的知青,再加上一个原本应该离开的贺玲,组建这个学习小组。
这五个现在工作关系还在糖厂的年青人,就是他未来的人脉资源。
林正刚打了个哈哈:“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忙,考大学、学习都是你们自己在努力。你们比其他知青、考生提前几个月时间复习,今年十二月高考一定能够成功。”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了句:“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一句话引来五人会心的大笑:“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怎么可能会忘记?如果我们真能如愿,但有差遣,只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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