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桑洱也愣了一下,忍不住说:“蒲道长,这是要用月落剑斩开的吧?八天前你给我送信,一直到今天,谢持风的伤都没好,他用不了月落剑,所以也解不开啊……”
“确实是这样的。为了不让你白白高兴几天,我是在持风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时,才让你过去找他的……”蒲正初蹙眉,忽然,他明白了什么,倏地看向了谢持风。
大雨打湿了谢持风的衣裳,让他的肩胛骨浮了出来,背部伤口,和着模糊的血肉,也无所遁形。
八天过去了,如今的伤口非但没有痊愈,还比八天前的面积还大。按照修仙之人的体质,这是绝不可能的。
蒲正初僵住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弟了,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原委。
——很显然,这是有人为了拖延解绑的时间,不惜反复地弄裂伤口,让自己好不起来。
其实,若是奸猾之人,只要在口头上演一演苦肉计、撒谎说“我还没恢复”,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真的弄裂伤口。但也许,是害怕这个谎言会被识破,也许,是他心里过不了欺骗她的那一关,所以,谢持风还是对自己下了手。
蒲正初在震惊过后,神色既痛惜,又隐含谴责:“持风,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桑洱来回地扫视着他们,明白了什么,嘴唇一抖,瞪着谢持风:“你、你是故意不好起来的的?”
谢持风的面色青白,哀伤的眼看着她,却没有辩解半句。
蒲正初长长叹了一声,也知晓是自己这一方理亏,便说:“尉迟公子,这里面应该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我来给你们解开吧。”
尉迟兰廷沉声道:“你来?”
“不错,这道锁链有两道禁咒,想解开它,有三个办法,一是锁链主人自愿解开,二是斩手,或者杀了锁链的主人,那么,锁链的所有权就会自动转移。但现在,第一道禁咒已经被我的师尊破开,前面的限制也不复存在了,可以直接用仙器斩断。”蒲正初的佩剑出鞘,叹道:“我之所以会叫持风来解,也是因为,如果由外人来强行斩断这条链子,会对你们的身体……尤其是主人那方的身体,造成一点反噬。”
说罢,蒲正初已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
淡金的长链接被他的剑芒斩断。从中间开始,极速地溶解。桑洱的脚踝一热,就看到那个枷锁消失了。
尉迟兰廷搀住了她的背:“桑桑,有没有哪里不适?”
桑洱只是觉得有点晕,倒没有很不舒服。她摇了摇头。
而另一边厢的谢持风,却仿佛遭到了重击,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看来,果然像蒲正初说的,这种解法,对谢持风的影响会更大。
一场本来要闹大的干戈,就这样被介入、化解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尉迟兰廷也无意再和昭阳宗起冲突,缓缓地示意门生收起了武器,就要带着桑洱离开。
为了息事宁人,桑洱闭了闭眼,没有再看谢持风,转身离开。
可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了背后传来了一声仿佛绝望、又有些卑微的喊声:“桑洱!别走……”
后方,谢持风似乎想追上来,可在一瞬间,他就被几个昭阳宗的弟子按住了,根本无法起身。
桑洱的步伐一顿,最终,却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前走。
正如当年在热闹的庙会上,谢持风把她丢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样,她抛下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
离开了天蚕都不久,桑洱就被尉迟兰廷带上了马车。
似乎不想再留在蜀地,马车一路疾行,根本没有停下来歇息。
锁链被解除的后遗症慢慢地上来了,桑洱上了马车不久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里。
等她再度感觉到知觉归来时,已经不在马车里了,而处在了一座陌生的别院中。
身上那些湿哒哒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如今,她穿着的是一套柔软华贵的单衣。
隐约感觉到手心有点痒,桑洱睁开了一条眼缝,就发现尉迟兰廷正在为她的手心涂着润泽的脂膏。
那里被魄焰的手柄磨红了。
桑洱的皮肤太嫩了,连抓个粗糙的东西,都容易出痕迹。
给她涂完了手心,尉迟兰廷又漫不经心地以指腹沾了一点儿脂膏,一手抚上了桑洱的脸,一边为她涂抹嘴角。
桑洱感觉到了嘴角有点刺痛,眉心一皱。
对了,在夺走魄焰的时候,她好像是被尉迟兰廷的衣裳刮了一下这儿,这里应该是有了小划伤吧。
发现她醒了,尉迟兰廷微微一停,抬起眼,眼眸深不见底,缓缓问:“嘴角还疼吗?”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桑洱下意识地屏息,摇头,就突然感觉到唇上一热。
尉迟兰廷低了头,在吻她。
在这之前,他的吻都是温柔的。这是第一次有了一种狠戾的感觉,碾得她的唇火辣辣的。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桑洱一愣后,立刻用力挣扎,甚至去咬他的下唇。
尉迟兰廷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痛,压根不停。直到将彼此唇舌上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脂膏都吞了,他才慢慢缓了下来,却依然困着她在墙边。
近在咫尺间的对望之间,尉迟兰廷幽邃的眼盯着她,抚着她的面容,沉沉地开了口:“桑桑,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
“我只要你不骗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第133章
听了尉迟兰廷的问话,桑洱慢慢地抬起了头。
在昏幽的屋内,光线微弱地落在她的眼皮上。长睫掩盖下的那双眸子,清明而澄莹,甚至有一点陌生的、熠熠的光。
曾经的那些不知世故,懵懂天真,惹人怜弱的神色,都如潮水一样褪走了。
尉迟兰廷的瞳孔微微一缩。
——自从桑洱失踪后,这段时间,他为了寻找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天的清晨。
在她失踪前夜,他们抵达了聚宝魔鼎。他特意等她睡着了,才离开了房间。孰料在短短几个时辰后,天蒙蒙亮时,他推开门,她已经消失了,床榻也早已冷了。
僵硬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尉迟兰廷的冷静和理智,仿佛都在那一刹都轰然欲裂。
最让人费解的是,那客栈的结界没有被人打破、突入的痕迹。院子里的门生也表示,一整个晚上都没见到桑洱出房间。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凭空蒸发了。
在这会儿,冀水族的老翁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也是昨天晚上,聚宝魔鼎的拍卖会罕见地有人闹事。听说是有人劫走了一个拍卖品,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冥冥中,尉迟兰廷将这两件不寻常的事联想到了一起,带着人闯进了拍卖会。
那里的魔修天生和正道修士不对付,又刚被闹过一场,自然不会那么听话地有问必答,唯有诉诸武力,才能有答案。
这就是本次聚宝魔鼎在天明时就匆匆解散的原因——被连续闹了两场,秩序都被打破了,已经开不下去了。
在那里,尉迟兰廷找到了她随身带着的那枚玄冥令,又逼问出了拍卖品的相貌特征,便知她就是那个被夺走的拍卖品。
至于带走她的那名修士——地上的那几具横死的魔修尸首身上的剑痕,无疑指明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曾和他在灵堂交手的谢持风。
谢持风是昭阳宗的弟子,再加上她的那枚玄冥令,去昭阳宗守株待兔,无疑是最佳选择。
但尉迟兰廷知道,谢持风这几年经常漂泊在外,去蜀中也未必找得到他。不过,这也是他如今唯一有头绪的地方了。
没想到,还真让他猜对了。
在抵达天蚕都的第一晚,就让他亲眼看到谢持风在雨中搂着她的一幕。
暴雨的杂音、双方的距离,都掩盖了对话的许多内容。可有些事情,不必逼近也能看出一二。
比如她对谢持风的拥抱并不反抗,压根不像是对待只见过几次的陌生人的态度。
比如谢持风以他的未婚妻“桑洱”这个名字来称呼她时,她并没有反驳。
这一切,无疑都指向了一个尉迟兰廷不愿相信、也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实——她在身份上,确实有诸多隐瞒,她是冯桑,也很可能是桑洱。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双方的目光互不避让,在气息交拂间,充满了对峙意味,无声胜有声。
桑洱凝视了他半晌,唇动了动,轻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尉迟兰廷紧紧盯着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知道你是什么人,是冯桑,还是桑洱。”
“那么,兰廷,我也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尉迟兰廷一怔。
“其实我也能猜到。从我来到姑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你来说,应该就和一只喜欢摇尾巴粘着你、讨好你的小宠物差不多。有兴趣时,你就会逗一逗我。妨碍到你的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扔到一旁。”桑洱自顾自地说完了,不出意外地,看到尉迟兰廷的脸色变了。
也不是桑洱想破罐子破摔,只是,尉迟兰廷出现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了。他又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问得出那句“你是冯桑还是桑洱”,就足以证明,他已经起了很大的疑心,也大致有了判断。
再费尽心思地掩饰,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后来我吞下了锁魂匙,在机缘巧合下,和你一起被困在了雪山里。在桃乡,没有了从前的身份和随从,仅仅只是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才感觉到,我们两个开始变得平等的,你不再那么可望不可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桑洱望向他,说:“可是,兰廷,如果我前面没有不求回报地对你付出那么多,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上一个不会说话、甚至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的傻子吧。”
尉迟兰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震惊地看着她。
“而真正的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傻子,我怕疼,怕僵尸,怕死,会难过,也会生气和记仇。我接近你,是带了自己的目的的。吞下锁魂匙、抱着尉迟邕去死,也更多是为了达成那个目的。”桑洱的眼眶有点热,低着头,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一咬牙,把全部的话都说了出来:“你喜欢的那个一直为你付出、不求回报的小傻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你不需要对我的死那么愧疚,那么耿耿于怀,我也不值得你为我付出平分生命的代价,你明白了吗?”
每说一句,就仿佛在把不属于自己的美好外衣剥下,暴露出真实的自我。
可与此同时,桑洱也有一种卸下了沉重的面具的轻松感。
大概是因为,冯桑的那些付出,是桑洱自认为,真实的自己最难做到的。
因为差别太大了,所以,在摊牌之后,松一口气的感觉,也最为强烈。
尉迟兰廷一直盯着她。让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慢慢地重复了一句:“桑桑,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我付出了很多?”
“……”
“不是的。”尉迟兰廷停顿了许久,才说:“我还没有笨到连报恩和喜欢这两种感情也分不清。”
桑洱的心脏颤抖,却没有抬头。
“桑桑,我没有跟你说过吧,其实我不是尉迟磊的孩子。”尉迟兰廷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那盒脂膏放到了旁边,目光有点空洞,说:“当年,他爱上了我的母亲,便以我父亲的性命要挟,囚禁了我的母亲。当时我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在七岁前,我一直被关在一座别院里,每日对着四面高高的墙。和外界的接触,只有尉迟磊。”
人们常说小孩子都是不懂事的,也很容易忘事。尉迟兰廷觉得,自己大概是一个异类。
因为,对于七岁前的很多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晰。
他记得,尉迟磊每次过来,都会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待很久,翌日才带着餍足的表情离开;他也记得,尉迟磊那两个手下,总会用轻蔑又混杂了一丝同情的神态看他……如此种种暧昧的迹象之下,当时还不满七岁的他,已模糊地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看着无辜的母亲,再看看尉迟磊,一股扭曲、愤恨、不甘、却只能隐忍的恨意,在他心头发酵出了深重而经久不息的阴影。
尉迟兰廷垂眼,平静地说:“因为尉迟磊,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男女敦伦之事很恶心,恶心得我想吐。”
后来回到了姑苏,他一心想着复仇的事。方彦曾问他,目标达成后,还想做些什么,他也答不出来,脑海是一片空白,对未来没有特别的期盼。也没有认真想过,要与谁一起共度一生。
桑洱听了,却倏地抬眸,震惊地看着他。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在这本书的评论区里,曾有读者戏称尉迟兰廷是“海棠环境里的男德高光”,指的就是他生活在奢靡的家族,却没有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私生活非常干净。
这么看来,其实真正的原因,不仅仅是他男扮女装的警戒心。更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成长环境的扭曲,因为尉迟磊那个杀千刀的混蛋,而对这些事有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