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墨迹已被雨水和泥化了一半,万幸的是,大体内容还能识别。蒲正初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立刻去将事情禀告给了心急如焚的师尊和几位长老。
在这封可以说是遗书的信里,桑洱言无不尽,老实地交代了自己与郎千夜相遇、互相利用、再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决定悔过自新,服下化妖丹与郎千夜同归于尽,希望能将功补过,希望师门可以原谅她这几年欺上瞒下的行为。
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莲山真人看完了信,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很多。
他这个徒弟,金丹结得晚,但身上一直有一股劲儿。修炼比谁都努力,接任务比谁都勤快。宗内的决斗绝不轻易认输。莲山真人曾以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心被人看扁,所以卯着劲儿,要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桑洱知道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偷来的。
所以,她才想拼命地用双手抓住,拼命地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他们加诸于桑洱背上的期盼,原来早已成为了她的枷锁。
信中所写之事,也很快被几个长老读了。当日目睹了桑洱被一剑穿心、受了惊吓的弟子,也知晓了内情。
谢持风与郎千夜仇深似海,再结合了桑洱欺骗他的事儿,前因后果不必再问,完全可以推导出来。身处漩涡之中,众人竟分不出一点对错,更讲不出一句怪罪的话。
桑洱最后死在了月落剑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了。
这封信的后半似乎是留给谢持风的。可惜,信纸被泡化了半张,后半张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墨印。
自事发那天起,谢持风受幻境和炙情的交替影响,状态非常差,还不知道这事。
蒲正初便带着信,上了一趟赤霞峰。
先前,为了筹办婚事,赤霞峰沿路都是漂亮的琉璃灯,贴了红彤彤的囍字。
如今拆了一半,没拆一半,倒显得有几分寥落了。
……
……
良宵此夜。
天蚕都中,流光熠熠。
谢持风恍若隔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还有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谢持风雪衣负剑,玉骨脱俗,仿佛下凡的小仙君,站在灯火中。他定了定神,余光习惯性地往身旁的位置看去,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尾巴。
谢持风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四处搜寻了起来。内心隐隐浮出几分焦灼。
忽然,他后头传来一个声音,软和地喊着他的名字:“持风,千堆雪我买好啦!”
谢持风慢慢转头。看见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少女。鲜嫩色泽的裙摆,若柳叶轻拂,手中捧着两碗千堆雪。
她的背后,是鱼龙舞灯,银花火树。
是了,他记起来了。现在是五月,天蚕都里有一场庙会。
桑洱说他太闷,拉他下山来玩。
很奇异地,谢持风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唇边还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们在河边的木椅上坐下。炎热的天气,千堆雪入口即化。桑洱满足地一勺勺挖着冰品,谢持风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穿了耳坠。玛瑙石晃荡着,通红剔透。细细的银针穿透了肉,将她耳垂上天生的红痣破坏了。
这是桑洱和那个人最难以复制的相似之处。他本该不希望她破坏这两颗痣。但不知为何,问出口的话,却是:“会疼吗?”
“穿的时候肯定有一点啊。”桑洱侧过头,神采飞扬地朝他展示了一下,耳垂如白玉,衬着晃动的鲜红玛瑙:“怎么样,好看吗?”
砰砰,砰砰。
谢持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些许:“很……好看。”
只是,两颗玛瑙石盯得久了,那火红的颜色,却似乎勾起他不愿记起的一些沉睡的画面——高烧的红烛,被狂风吹拂的金丝云水纹嫁衣,随着泥石坠到悬崖下的身影……
不,别想了。
仿佛在害怕破坏眼前的画面。谢持风下意识地抑制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不要再想下去。
现在是五月份,还是夏季。桑洱还在。
一切都很好。
旁边的少女不知他内心所想,低头又挖了一勺红豆。
看到她的动作,谢持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问什么,抿了抿唇,有点别扭一样,低声地问:“桑洱,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挖红豆给我了?”
真奇怪。在平时他绝不可能如一个小孩子一样,摊大手问人要东西。在这片倒错的光景里,对答案的在意,却压倒了他傲气和自尊。他迫切想得到这个答案。
桑洱抬起黑漆漆的眼,无辜地说:“因为我每次挖给你,你都没有说喜欢。我不想勉强你。”
谢持风的指节微蜷了下,闷声说:“没有不喜欢。”
“真的吗?”桑洱笑着问:“那我呢?你喜欢吗?”
周遭的人声在迅速远去。
河堤上,热闹的人烟、打闹的孩童,仿佛都消失了。
“……我,喜欢的。”
谢持风的唇轻轻一动,听见自己这样说。
听见答案,桑洱弯起了眼,露出了满足的笑。
“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下一回,你一定要早点告诉我,让我能真的听见。”
谢持风睁大眼睛,看见桑洱的身后变成了一片断崖。她的柳色衣裙,也变成了一袭华丽的嫁衣。
有一根细细的红线,连在了他们的尾指上。
下一瞬,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红线断开,桑洱如断翅的蝶,往后落下。
……
在乱了节奏的心跳中,谢持风倏地从梦魇里惊醒。
映入眼帘的,却是死寂、黑暗的房间。
梦中鲜活的一切。在梦醒后,全都成了空。
这里不是天蚕都的庙会,而是赤霞峰上,他的房间。
谢持风散着头发,侧卧在塌上,那凝固着的眼珠,轻微地动了一下。
自从那一天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分不清昼夜流逝。睡不着,不困不饿也不渴。
偶尔浅寐,却都会梦见桑洱。
“笃笃”两声,外面有人敲门。是蒲正初。
这些日子,蒲正初每日都会来看看他的状况。
只是,今天,他显然还有别的目的。看过谢持风后,蒲正初在床边坐下,开了口:“持风,我今日有些东西要交还给你。”
“前几日我来时,你还没清醒,我就自作主张为你保管着了。”蒲正初从怀中取出了一物:“这是桑师妹留下的信。她交代了自己和郎千夜的事,还有一些话是留给你的,但是,被水泡化了。”
“…………”
“师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说我觉得你也猜到了。桑师……桑洱在拜堂前,已经服下了化妖丹。”蒲正初看着白墙,声音很轻:“虽然我不是炼丹修士,可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就能炼出来的。大概,桑洱很久前,至少在婚礼开始筹备时,就动了求死的心。只是一直拖着,拖到了真正要成婚这一天,才动了手。这件事,我们商议过,不打算大肆张扬。持风,我知你恨她,但不管如何,最终她也知错了,就当做是两清吧。”
谢持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渗出了一些血丝,没有说话。
“还有这只小老虎,我记得也是你的东西,我就一并物归原主吧。”蒲正初取出了那只小老虎,放在了枕边,见谢持风还侧朝围墙,无动于衷,叹道:“你当真就这么恨她,连自己的东西被她碰过了,都不想要么?”
“…………”
谢持风终于动了动,拿起了那只被缝补好了的小老虎钱袋,将它压在心口上,却好像堵不住那种空空的感觉。许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泛上了一层茫然的润意。
其实有些百口莫辩。
全世界都以为他是在彻头彻尾的恨意的驱使下,才杀了桑洱的。
没人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心头闪过的,恰恰是一个相反的念头。
郎千夜在云淮的破庙里说过,她利用炙情做了手脚,要让他爱上最不可能爱的人。这样,在被唤醒之际,才能有最痛苦、最折辱的效果。
不管他在炙情的幻境里有多喜欢桑洱,都是假象而已。
为什么幻境已破,那种痛苦的感觉还没消失?
他不断地梦见桑洱,再从她急坠的画面里惊醒,茫然一阵后,才想起她确实不在了。
可他分明还有好多话没问她,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桑洱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去帮师父处理后续的事,还要派人去继续捞桑师妹的尸……身体。”蒲正初也知道这事儿对谢持风的打击大,他不想说话也情有可原,就没有勉强他。
谁知一起来,就听见背后有动静。蒲正初回头:“持风?你起来做什么?”
谢持风的面容苍白清隽,短短一段时日,就瘦了许多。刚才那丝在他眼底闪过的脆弱水光已经消失,眸光平静而死寂,却有一种让蒲正初也感到心惊的东西在里面:“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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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千夜死后,昭阳宗的知情人默契地保留了桑洱在师弟妹前的一点体面,将她真正的死因隐瞒了下来,对外只称那是一场坠崖意外。
而远离蜀地执行任务的郸弘深,得知桑洱死去的消息时,已经是许多天后的事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昭阳宗,像疯了一样冲上了青竹峰,去找莲山真人。
他得问个明白,桑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之前还高高兴兴地准备成亲,为什么人突然说没就没了?
不知道莲山真人与他谈了什么,当日的黄昏,郸弘深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青竹峰的侧殿。
苍茫的斜阳笼罩着台阶,他踉跄了一下,坐了下来,脑子里嗡嗡的。
真相是不堪而让人震惊的。郎千夜与他也有血仇,桑洱骗了他们所有人。但是,大概是提早知道了桑洱的死讯,本该有的愤怒、质问和不解,来不及发酵,就化成了难受和颓然。
郸弘深呆呆地坐着,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现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桑洱的金丹结得比普通弟子晚,当了很多年打杂的末等弟子,才有资格进入青竹峰。
第一次见面时,她端端正正地跪在莲山真人的面前,满脸敬仰,叩头拜师,动作有点儿生疏,衣衫灰扑扑的,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因为桑洱的年纪比同一批小弟子大,所以,莲山真人就让郸弘深单独带一下她。
当时的郸弘深,年纪尚轻,已是俊秀骄矜,翘着手臂,站在莲山真人的身后,心中颇有些不乐意,心想这是哪来的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