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上浅酌
冬梅不知道少夫人为什么那么大胆,凑那么近去看这个陌生的墓,还伸手去摸石碑。
小丫头见识不多,不过也识得一点字,跟着桑洱蹲下来,辨认了一下墓碑的字迹,就说:“少夫人,这个墓的主人叫桑洱,好像是昭阳宗的弟子。你看右下角,原来立碑的人是她的师父。”
两人蹲在地上,面对墓碑,同时侧对着来路。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桑桑桑桑桑、桑洱师姐?!”
桑洱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昭阳宗校服的青年,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她。
这个青年,是青竹峰上一个叫做于韦的师弟。算是当初和桑洱交集颇多的一个少年。五年过去了,他长大了不少,桑洱差点就认不出他了。
于韦本已吓得面无人色,口唇发青,看到桑洱的正脸后,发现了不同,倒是恢复了一点儿冷静:“你你你……你是……”
冬梅不客气地说:“你认错人了吧。这是尉迟家大公子的夫人。我家少夫人名字也不叫桑洱,叫冯桑。”
于韦喃喃自语:“……冯桑?”
大概是因为于韦的模样比较平易近人,四周又没有别人了,冬梅忍不住好奇心,问道:“你说的桑洱就是这个墓的主人吗?我家少夫人和她长得很像吗?”
桑洱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纳闷。
她自己看习惯了,所以觉得还好。但是,对于昭阳宗的人来说,突然看到一个五分相似的翻版“桑洱”,大概都会很震惊的吧。于韦的自控力没有蒲正初好,所以看见她就大叫出声了。
于韦咽了咽唾沫,他想回答“真的挺像的”。只不过,在一个活人面前说她像坟墓里的人,人家应该不爱听。于是,他摸了摸头,有点违心地说:“其实也没有很像,墓主人是我的师姐,她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原来是这样。”冬梅说。
桑洱轻吁了口气,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从前的故事,没人会比身为当事人的她更清楚,没必要继续打听了。既然已经来看过,心事已了,还是回去吧。
冬梅道:“少夫人,要回去了吗?”
桑洱点头,转过身。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有人朝她疾奔而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的身体转到了正面。
桑洱猝不及防,抬起头,看到了来者,心脏骤然一缩。
眼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雪白衣袍,紫金腰带,细眉杏目的俊俏面容。褪去稚嫩的少年气后,比五年前更挺拔坚毅的身姿。
是郸弘深。
他的力气极大,捏得桑洱的手臂都疼了。眼微微发红,死死盯着她:“桑洱?!”
看见她的正脸,郸弘深的目光就恍惚了一下,手也松了松。
和于韦不同,这位对自己的熟悉程度,可不止一点半点。桑洱压下了那种微微有点难受的滋味,抬头,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懵然表情。
在冬梅冲上来护主之前,郸弘深已闭了闭眼,松开了手,哑声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你、你们怎么都认错人啊!这是我们家尉迟夫人。”冬梅扶着桑洱,看到她被捏皱了的袖子,稍微有点不满,嘟囔道:“既然已经给那位桑洱姑娘立墓了,就该知道她早已不在世上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你面前嘛。”
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听在在场几人的耳中,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郸弘深心脏一痛。
是啊,他早就知道桑洱不在人世了。
在最初,哭过,痛过,无法接受。但五年过去了,时光终究会冲淡浓烈的悲伤。郸弘深也不得不慢慢接受了她的心灯熄灭了,不会再亮起的事实。
这位尉迟夫人,再像桑洱,也不是她。
桑洱不会再回来了。
郸弘深收拾好情绪,再度低下头,道了歉:“对不起,尉迟夫人,方才是我唐突无礼了。”
桑洱的指节无声地蜷缩了下,安慰性地抿唇一笑,摇头表示没关系。
这下,不说郸弘深,就连于韦,都有一点失神。
这位尉迟夫人,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时更像桑洱了。
顶着二人的目光,桑洱已经有点撑不住笑容了,匆匆拉着冬梅离开。
在谢持风路线的时候,她一直和郸弘深针锋相对。但原来,身在局中之人,反而会被蒙蔽双眼,看不清晰。
如今,跳出了那迷障般的困局,终于能看出一点不同来。
也许,在郸弘深的心里,那个真正与他青梅竹马的青竹峰桑洱,并不是真的可有可无。
可惜,那位原主早已不在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桑洱一叹。想了想,又觉得不必操心那么多。
因为正牌女主马上要出现了。
在原文里,郸弘深可是正牌女主的裙下臣之一,只不过,并非原女主的主要攻略对象而已。
谁没有经历过一两段没结果的恋爱?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都五年了,郸弘深大概很快就能慢慢走出来了,能敞开心扉,投入下一段感情了吧。
.
另一边厢。
蒲正初收到传信后,立即御剑,赶到了赤霞峰的无极斋。
风起人落,他收剑入鞘,疾步入内,面上神色略有几分凝重。
一步入大殿,他就望见箐遥真人正站在露台上,背对着门口。
蒲正初大步上前,急切地道:“师尊,持风他当真回来了吗?”
这时,“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从他旁边传来。
蒲正初一转眼,就怔在了原地。
入内时,他并未留意到,在无极斋的侧面,那未有点灯的廊柱下,原来,早已站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
那是一个负着剑、身披玄色衣袍的身影。肩背宽阔,挺拔颀长,足有八尺。
他从暗处走了出来。墨发束于玉冠中。苍白的面容,风骨隽秀、冷峻动人。
分明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还很年轻,但那双死寂的眼,却仿佛是一路披着冰冷风霜而来,秋水凝成了寒渊,已激不起一丝波澜了。
谢持风望着他,平静地说:“师兄,好久不见。”
第38章
凛冬将至,黄昏的最后一缕绚烂的火烧云,消散在了晚风里。
夜幕降临以后的赤霞峰,只余下了一片孤寂、肃杀的冷。
谢持风从无极斋走了出来,步伐稍微踉跄了一下,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表情。
一股子腥味自他后背逸出,玄色衣袍隐有破烂之处。遭到杖罚,皮肉开绽。湿漉漉的血化开,洇湿了数层衣衫。
后方,蒲正初追了出来,急切唤住了他:“持风,等一等!”
谢持风停住了脚步,转身,静静地看着蒲正初,等他说话。
廊下孤灯,火光飘摇。远方的山峦,朦胧静谧,不似凡间。谢持风整个人,也仿佛早已和那个黑暗的世界融为一体了。
蒲正初走近他,望着眼前这个已经长得比自己高大、却与自己记忆里那个清凛的少年判若两人的小师弟,目光万分复杂,既痛惜,又无可奈何。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谢持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了。
若非要选一个开端,那大概,是五年前的那场失败的超度仪式。
桑洱生前毕竟曾与郎千夜共存一体,还持续了很长时间,魂魄很难不受到妖邪影响。最后又死在了仙器月落剑下,且落得一个尸骨无存、无法入土为安的凄凉结局。
经过这么多重的打击,桑洱的魂魄早已羸弱不堪。即使转世为人,也很可能会投生为体弱多病又短寿的孩童。甚至一出生就夭折。
为此,青竹峰为桑洱举行了一场仙门的超度仪式。只愿她的投生之路,能走得平顺一些。来世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不要落入畜生道。
孰料,这场超度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都无法感召到桑洱的魂魄。
这种情况,实在很罕见。
按理说,未过七七四十九天,人的魂魄是不会那么快就进入轮回道、重新投生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桑洱的魂魄被妖怪异化太严重了,根本经不住月落凛冽的剑气。在她死的那一刻,魂魄就已经碎了。残魂散逸在渺茫的天地间,成了风,化了雨,无法再凝炼成一股了。
自然,也就无法被超度。
最后,青竹峰只能用桑洱那身破烂的嫁衣,给她立了个衣冠冢。
时隔那么久,蒲正初依然可以在脑海里清晰地描绘出那段时间的谢持风的样子。说难听点,和死人也差不多了。说他是行尸走肉,都是极大的美化。
在桑洱的衣冠冢落成后的某一日,谢持风离开了昭阳宗,一走就是大半年,杳无音讯。
到了翌年的夏天,谢持风终于回来了。
不知道他与箐遥真人密谈了什么,从来没有对这个爱徒发过火的箐遥真人,竟是大发雷霆,怒不可遏。
蒲正初得知消息,忙赶去劝阻。一进屋,就心惊肉跳地发现,谢持风像是变了一个人。
有桑洱的遗书佐证,又加上心灯熄灭、超度仪式招魂失败,莲山真人、郸弘深等人,都已经接受了桑洱不在了的事实。
悲伤终究会淡化。遗忘是人的常态。
而谢持风,却仿佛还活在了过去。
那场失败的招魂仪式,反而带给了他渺茫的希望。他陷入了一种让人背脊发寒的、仿佛癔症一样的状态里——他坚信桑洱没死,她会回来。
蒲正初后来才得知,离开宗门的那大半年,谢持风也并非在四处散心、走出阴霾,而是在试图寻找一个大家都知道已经死了的桑洱。
生要见人,死要见魂。哪怕是只剩半片碎魂,也要找回来。
但天道轮回,是人界规律。魂灭魂聚,在冥冥中皆有定数,不容强求。
执迷不悟的人,往往会走到极端。而逆天强求,必有灾殃降下。
箐遥真人不愿谢持风变成那样,好言劝慰过,指着鼻子严厉斥责过,也杖罚过他,却都无济于事。最后,箐遥真人只能下了禁令,让谢持风在赤霞峰上闭门思过,不让他下山。
但却拦不住谢持风的脚步。
这五年,谢持风留在昭阳宗的时间,寥寥可数,少之又少。大多数时候,他都漂泊在外,行踪成谜。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昭阳宗的弟子、没有忘记师尊的恩。只要昭阳宗有大事发生,谢持风都会回来。
每一次归来,去叩见师尊,因那个横亘在师徒之间、既谈不拢也解不开的矛盾,他回回得到的,都是因私自下山而来的杖罚,以及箐遥真人难掩失望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