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引路的外门弟子皱了皱眉, 压低声音向冷嫣道:“这院子里除了杨氏两位小道长外,还住着三位其它门派的客人。”
冷嫣听他口吻像是谈论打秋风的穷亲戚,便知这些人必不是什么贵客。
果然,那弟子紧接着便解释道:“这些道友的山门受阴煞雾侵扰,便来投靠敝派,敝派一向不吝向八方道友施以援手的。不知是不是他们家乡的习俗,日日都在院中炊饭。”
修士筑基后便能辟谷,虽有不少人时不时打打牙祭,却鲜有自己动手下厨的,冷嫣不由多看了那老道一眼,只见他形销骨立、鸡皮鹤发,若非身着道袍,简直像个凡间的田舍翁。
修道之人大多是年轻人或中年人的模样,若是显出老态,便是寿元将尽的征兆,这老道乍一看只是元婴修为,但打眼一瞧,冷嫣却发现他原本至少有大乘期三重境的修为,不知为何忽然跌落下来的——放眼整个清微界,大乘期修士也不多见,九大宗门中有几个掌门的修为还多有不及。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免留了个心眼。
正思忖着,西厢房的门扇“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同样穿着身黑白道袍,桃木簪束发的年轻修士从房中走出来,一手拿着个粗陶碗,碗沿上搁着一双竹筷,朝廊下的老头唤道:“师父,肉炖好了么?”
冷嫣只觉那张脸和那把声音都有些熟悉,想了想,原来是烛庸门论道会上差点被玉面狐狸杀死的那个小门派的修士,眼前这人是师弟,名字她已忘了,只依稀记得有个“青”字。
青溪也看到了这初来乍到的少女,她穿一身不起眼的素布衣裳,整个人淡得似要化入暮烟中,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瞳,无端让他想起歌谣里的山鬼。
他不由看得一愣,竹筷“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冷嫣冲他点了一下头,青溪回过神来,搔了搔后脑勺,连筷子也顾不上捡,把陶碗搁在栏杆上,向她作个揖:“在下肇山派弟子穆青溪,姑娘是来参加入门试炼的么?”
冷嫣点点头:“是。”
青溪道:“敢问姑娘芳名?”
冷嫣道:“苏剑翘。”
青溪道:“好特别的名字。”
冷嫣没搭腔,淡淡地看着这没话找话的小修士。
青溪不禁有些尴尬,正搜肠刮肚地找几句像样的话,东厢靠南的房间有人推门出来,却是他师兄。
柏高礼貌地冲冷嫣点点头,然后狠狠地瞪了师弟一眼:“还不来帮忙,一天到晚就知道等吃。”
青溪这才想起掉在地上的筷子还未捡,赶紧弯腰捡起来,再抬起头时,那素衣少女已随着知客弟子径直向仅剩的一间空房走去。
青溪快步跑到廊下,在师父身边蹲下。
老头用蒲扇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傻小子,人都走掉啦,还傻看,我怎么捞了你这么个傻子,就该任你飘到赤焰河里去。”
青溪道:“师父,你看到刚才那姑娘了么?”
老头道:“怎么没看到,你师父又没瞎。”
柏高道:“做什么盯着人家姑娘瞧,多冒犯人。”
青溪赧然地挠挠头:“我就这毛病,一见到大美人就忘形。”
柏高有些诧异,他方才没仔细看那少女的脸,但一瞥之间,也能看出那少女样貌平平,顶多算清秀,与大美人相去甚远。
青溪似乎猜到师兄所想,老神在在道:“师兄,你的眼光太俗,美人在神不在形,那姑娘乍一看貌不惊人,但你看她的神韵,看她那双眼睛,看她的姿态,真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柏高显然不太服气:“就你歪理多,说起来一套套的。”
他转向老头:“师父,你说是也不是?”
老头将看炉扇火的活计交给了徒弟,敞着衣襟躺在竹榻上,打了呵欠:“美人不美人的我是不知道,不过你们惹谁也别去惹她。”
柏高越发诧异:“我看那姑娘没什么修为,师父可是看出什么了?”
老头道:“用眼睛看当然看不出什么。”
青溪道:“还能用哪里看?”
老头撩起袖子,扯着松弛的皮肤:“用这身鸡皮疙瘩。刚才她打这里走过,你们没觉得后背上发寒?什么叫杀气,什么叫剑意?”他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哆嗦。
青溪摇了摇头。
柏高捋了捋胳膊:“师父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乎了。”
“玄乎不玄乎,你们等着瞧便是了,”老头摇头晃脑道,“我老头就把话撂在这里,杨家这个东那个西,捆一块儿也抵不上人家一根小指头。”
话音未落,坐北朝南的正房中走出两个锦衣玉带腰佩长剑的年轻男子,两人身形差不多高,面貌不怎么相似,却是如出一辙的昂首阔步,气宇轩昂,正是杨家的这个东那个西——杨林东和杨林西兄弟。
弟弟杨林西乜了肇山派三人一眼,皱着眉道:“明日便是试炼之期,烦请将几位的宝炉收一收,日日弄得这院子乌烟瘴气的,妨碍我们打坐炼气,若是因此不能通过试炼,三位承担得起这损失么?”
杨林东拉住弟弟,笑得儒雅敦厚:“林西,快别这么说,几位肇山道友山门尽毁,流离失所,只能寄人篱下,家中长辈常教导我们要乐善好施,便是见到路旁乞丐也要施舍几块碎灵石,看见丧家之犬不扔块肉就罢了,怎么能去落井下石踹两脚呢?”
杨林西拊掌:“哥哥说的对,我不该同几条丧家之犬计较。”
青溪腾地站起身,将破蒲扇一扔,涨红了脸道:“你们说谁?”
杨林西轻蔑道:“我们在说几条丧家之犬,几位道友也认识那几条狗儿么?”
一向老成持重的柏高也忍无可忍:“你们别欺人太甚,烹肉的气味根本不影响炼气,我们师徒几人也日日打坐炼气……”
师兄弟两人不会与人吵架,只会论理,打嘴架压根不是别人的对手。
青溪忍不住握住了剑柄——他意外得了炼虚期天狐的妖丹,虽未完全克化,要教训两个筑基修士一顿还不在话下,只是他一直因这修为并非自己苦修得来,自觉惭愧,不愿使出来。
可这杨氏兄弟自从住进这院子里便时常挑衅,他已忍无可忍。
就在这时,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却忽然将锅盖一揭,白气蒸腾,带出阵阵和着香料的肉味。
老头乐呵呵道:“吃肉吃肉,让人家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人家也没说错,咱们可不就是寄人篱下么。”
他朝杨氏兄弟挥挥大汤勺:“两位小道友要不要来碗肉汤?”
杨氏兄弟不曾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混不吝,反倒觉得索然无味,杨林东向弟弟道:“走,我们去庭中练剑。”
……
冷嫣放下行李——她的行李着实简单,除了冯真真给她的两身换洗衣裳,便只有剑匣中的“断春”。
她将院中的口角听得一清二楚,越发觉得那肇山派的老头不是常人。受阴煞雾困扰多半只是借口,他们八成是得罪了重玄,在当地呆不下去,这才不得不离开故土。常人不说恨毒了重玄,至少也躲得远远的,这老头却反其道而行,索性带着两个徒弟找上重玄的门——玉面狐狸仗势欺人本就是重玄理亏,他们公然找上门来,重玄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能打不能杀不能赶,只能留下他们,好吃好喝地款待着。
肇山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能在九大宗门的夹缝中生存下来,这掌门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起码脸皮就不是常人能及。
知客弟子道:“苏姑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冷嫣摇摇头:“有劳。”
知客弟子作揖道:“应该的,应该的,若是方便时,还请苏姑娘在姬仙君面前美言几句。”
冷嫣便知姬少殷带她回来的事已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她没有多加解释,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那知客弟子道了谢,退出了山房。他自然看不上一个凡人,曲意逢迎,不过是因为这少女是姬仙君带回来,又是冯仙子亲自送到客馆的。
打庭中经过时,杨林西叫住他,向东厢那间紧闭的房门指了指:“新来的是什么人?”
杨氏虽是二流世家,到底也是高门华族,且那杨氏兄弟是族中几十年才出一次的翘楚,那知客弟子回话时便多了些发自内心的恭敬:“回禀道长,这位苏姑娘也是来参加明日入门试炼的。”
杨林西道:“是洞庭苏家的人么?”
知客弟子道:“并非那个苏家,这位苏姑娘是从凡界来的。”
杨氏兄弟对视了一眼,杨林东道:“凡人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敢来参加贵派的试炼,想必是身负绝技了?”
那弟子面露难色:“这是那姑娘的私隐……”
杨林西一笑,从百宝囊中取出一枚上品灵石给他:“我们并非打探别人的私隐,只是好奇罢了。”
那弟子熟练地接过,揣进袖中,压低声音道:“不瞒两位,这位姑娘是我们掌门座下姬仙君去凌州时搭救的。”
杨林东道:“搭救?是从哪里搭救的?”
那弟子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金相阁。”
金相阁名闻遐迩,整个清微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杨氏兄弟对视一眼,眼中尽是轻蔑之色。
他们的声音很低,可惜冷嫣并非真的凡人,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
冷嫣打开门,却是肇山派那名唤青溪的小修士,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站在门口:“苏姑娘还未辟谷吧?要不要用点晚膳?”
不等她拒绝,他又笑着道:“不是在下自吹,家师的炖肉是一绝,酒楼里吃不到这样的家常风味,苏姑娘你一定要尝尝看。”
他眼尾微垂,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仿佛这碗肉汤送不出去他便要当场哭给她看。
冷嫣这具身体是个未曾辟谷的凡人,没有理由拒绝一顿现成的晚膳,点点头道:“多谢。”
青溪的双眼倏地一亮,把碗放在案上,一边道:“我来我来,碗上烫手。苏姑娘记得趁热吃,在下便不打扰了……”
他正要退出门外,忽听庭中传来杨氏兄弟的说话声,他们没用秘音,甚至都未刻意压低声音,全然不在乎被人听见。
“重玄真是越来越不挑了,”只听杨林西鄙夷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来碰运气。”
杨林东道:“话不能这么说,谁也没规定凡人不能追求大道。”
杨林西嗤笑了一声:“也看是哪种凡人,这世上的凡人原就有两种。”
杨林东道:“哦?此话怎讲?”
杨林西道:“一种是似主持试炼事宜的冷仙君那样的凡人,凭着过人天赋和刻苦修行脱颖而出,能以外门弟子出身拜琼华仙子为师,是实至名归。”
杨林东道:“另一种呢?”
杨林西道:“另一种自然是金相阁里出来的凡人。”
杨林东笑道:“焉知这种凡人不是天赋异禀?”
杨林西:“自然也是天赋异禀,药鼎也不是找个凡人就做得成的。凭那种姿色能把掌门亲传弟子迷住,那是天赋异禀中的天赋异禀。”
杨林东笑道:“你这张嘴也太不饶人,人家不过一个可怜的弱女子。”
杨林西道:“她若是本分些,我倒不介意怜惜怜惜她。”
……
青溪气得差点把筷子捏断,大力推开门,指着两人道:“你们号称出身名门,这样议论一个姑娘,难道不觉羞耻么?”
杨林西道:“我就说有的人天赋异禀,这才多久,裙下已多了一条狗。”
青溪便要拔剑,冷嫣抬手拦住他:“不用。”
青溪道:“但是他们……”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少女沉静的眼眸,不由想起方才师父说过的话,忽然觉得她并非故作镇定,而是压根没把那杨氏兄弟放在眼里。
一个晃神,杨氏兄弟已收起剑回房中打坐去了。
青溪再看那凡人少女,只觉自己是被神神叨叨的师父影响了,这苏姑娘分明就是个无依无靠的柔弱少女,他忙安慰道:“苏姑娘,那种人的话弄千万别放在心上。”
冷嫣点点头:“好。”
青溪还想找些话安慰她,冷嫣指了指案上的陶碗:“汤要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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