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冯端立时变了脸色,“放你娘的屁!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你让他去皇后面前跪着哭吗?这么会想,你自己怎么不去?”
众人脸上都讪讪的。其实放在三十年前,在皇帝面前跪着哭的事,他们可没少干。不就是撒泼耍赖嘛,这一点满朝上下没有比得上他们的。可是吧,现在还真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着?”
“这不是让你们过来商量吗?”冯端骂了一句,看向武焕,“武兄,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武焕笑嘻嘻的,“再说,咱们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说是没钱,还是攒了一些的,不过要是都拿出来,这么多年功夫就白费了,所以舍不得。
“真要做到这份上吗?”冯端皱眉,“我本来想,还上三成,剩下的请殿下再宽限一段时日。”
“就怕她真的给你宽限了。”武焕说。
“什么意思?”
武焕咂了咂嘴,“咱们这位殿下,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从来没见她生气过,看着性子是真好,想必也很好说话。可是呢?现在紫宸殿里批折子的可是她,大伙儿觉着这是因为她好性儿吗?”
她回宫才多久啊,如今谁还记得宫中还有个皇帝?
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吃亏?谁想让她吃亏,那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等着以后倒大霉吧!
“可是实在还不上,咱们也没有办法。”还是有人说,“不然我们就还五成,剩下的宽限宽限,成不成?”
武焕看了一眼这个讨价还价的傻子,“那我替你去问问。”
他说着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又对冯端说,“以后这种聚众宴饮取乐的事,还是少弄吧。你没发现,这几个月,烨京城的街上都安静了许多么?”
“什么意思?”冯端问,“那不是因为在国孝之中吗?再说,我们也不算宴饮,是谈正事。宫中都敲打过了,我们不会忘的。”
武焕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口告辞。
戴晔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心想一屋子傻子,街面上这么清静,是因为从前最爱惹事的那一拨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勋贵家的子弟已经够能惹事了,但要问街上最爱惹事的是什么人?那还是得数皇亲国戚们。
可是今上登基小半年了,宫里安安静静的,没传出什么消息不说,宫外那些外戚们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招摇过市。而这些人一消停,就将原本排不上号的勋贵子弟们给显出来了。
再不管管,迟早出事。
……
戴晔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其实朝堂上,处境比他更尴尬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中书令韩青。
两人的出身十分相似,韩家也是南派世家中的大族,但同时也是开国功臣。跟那些后来才依附的世家不一样,韩家是很早就看中了高祖皇帝,并且嫁了一个女儿给他。
既是外戚,又是勋贵,韩家跟南派世家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但韩家跟勋贵这边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他家都是文官,彼此之间的嫌隙,也同样源远流长。特别是当初嘉连关一战,韩青是铁杆的主战派,跟勋贵和南派世家都站在对立面。
这么看,韩青应该比戴晔更尴尬,但事实上,两人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
身为百官之首的中书令,这些年来,一直是南派世家主动想要修复与他的关系。不过因为双方在政治主张上一直说不到一起去,所以这种修复始终没什么进展。
不过最近,南派世家这边又开始热情了,并且还做了一件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跟韩家议亲。
“那孩子令公也是见过的,聪明懂事,落落大方,做你们韩家的宗妇不会失了脸面。”张本中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笑着问道,“不知令公意下如何?”
韩青只觉得头痛。
陆家是南派世家中最煊赫的大族,传承数百年,一直以诗礼传家,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虽然这两代都没什么出色的人物,但年轻一辈却是人才济济。不但几位公子颇有美名,就连家中女儿也是各个出众。
但小辈们的婚事,竟然请动了张侍中亲自保媒,那就不止是一桩婚姻了。
第031章 百态
凤仪宫的小花园里有一片梅林, 虽然只有十几株,但养得很好,姿态各异、株株不同。
贺星回自从搬进凤仪宫, 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大多时间都在紫宸殿里办公,倒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这处居所。如今朝廷封了印,不必早朝,没有大事也不用到前面去批折子议事, 她也算是得了一些空闲。正好这几日梅花开了,春来几个就张罗着将旁边的亭子收拾了出来, 请她到这里赏梅。
贺星回一连忙了好几个月, 听说这事, 就高高兴兴地领了这番美意。
亭子三面用屏障围起来,里头烧得暖暖的,开头正对着梅林的方向。风一吹,阵阵梅香。
贺星回人陷在柔软的鹅毛垫里,两个宫人围着她, 一个按腿, 一个捏肩,惬意得浑身都放松下来,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好久没有这样舒服了。”
可芳在一旁烧水烹茶, 闻言便抱怨道,“可不是?自从到了宫里, 何曾好好歇过一日!”
以前再庆州的时候多好?任是平时再忙, 进了腊月, 就能闲下来了。贺星回虽然一心忙事业, 却并不缺少生活情趣,而且每每总有奇思,总是招呼她们折腾些有意思的东西。
“没法子。”贺星回声音含糊地说,“万事开头难。”
“这会儿别睡吧。”春来见她眼睛已经快阖上了,连忙提醒,“这会儿睡了,夜里又睡不着,到时候又要爬起来批折子吗?”左右看了看,又说,“我叫个人来给您弹琴?”
“别,不听那个。”贺星回连忙拒绝,“听那个更想睡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
“要说提神,我有个好东西,听完了保准你睡不着。”溪亭站起来道,“主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这话倒是挑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眼巴巴等着。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眼熟的匣子。贺星回还没想到是什么,就听可芳道,“这不是装奏折用的吗?拿这个做什么,好不容易歇一天,你别扫兴。”
“这个不一样。”溪亭将匣子往桌上一放,开了盖子,从中取出一份来,对贺星回道,“主子听我念。”
她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用标标准准的官话扬声念道,“臣宗宝顿首:恭请摄政皇后殿下圣躬万安,皇后殿下万寿万万寿。臣越州太守杨宗宝匍匐再拜,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她忍着笑读完,合上奏折,便抬头去看众人的反应。
谁知贺星回“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众人原本想笑,看见这个动静,都吓了一跳,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溪亭见她面色严肃,眉心紧蹙,更是心生慌乱,忙道,“主子别急,是我错了,不该如此轻浮对待大臣们的奏折。”
“这是什么时候的奏折?”贺星回问。
溪亭立刻道,“这一封是昨日送到的。”
贺星回听到“这一封”三个字,视线落在那只匣子上,脸色越发严肃,“这样的奏折有很多?”
“不算很多,但时不时就有一封。”溪亭已经有些明白她想问什么了,又道,“不止是这位杨大人,还有另外几位大人。”
她记忆力出众,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分内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将几位官员的官职和名字一一道来,而后又主动请罪,“是我的疏忽,以为这些东西不要紧,没有及时告知殿下。”
“不怪你。”贺星回抬手揉了揉眉心,“怪我,本是想省些功夫,险些误了大事。”
“还是怪我。”溪亭听她自责,更是惶恐,连忙道,“殿下将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为了腾出功夫忙别的,我却连这点小事都没有做好。”
说到最后一句,眼圈儿已经红了。她性子内向,不爱说话,更不喜与人交接,那些迎来送完的事都做不好,贺星回怜惜她,所以才只让她做些文书工作。
之前贺星回觉得奏折的内容太芜杂,难以理清重点,便跟重臣们商量,往后将问安的奏折独立出来,不许写在奏事的折子里。两种奏折使用不同的封面,这样中书那边可以直接将问安的折子分出来直接送到紫宸殿,减少工作量。
但贺星回自己也不想看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就交给了溪亭,让她将奏折里可能有用的东西整理出来。
由她来做还有个好处,她记性好,整理出来的东西,贺星回只要问起,立刻就能说出奏折原本的内容。如此一来,便省事许多。
谁能想到还会有这种纰漏呢?
毕竟这位杨宗宝大人的奏折里,没有一个字在说正事,就连拍马屁都嫌过分直白,自然没有记录的意义。溪亭还是觉得好笑,才单独将这些奏折放在一边,今日突然想到,便打算拿出来逗贺星回高兴。
“好啦!”春来打断她,“这错误是什么好东西吗?怎么争着往自己身上揽。我看就不要推来让去的了,要说有错,都是这个杨大人的错。”
贺星回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放松下来,慢慢躺了回去,一边说,“我也真是没想到,就因为问安的折子不经中书,他们就什么都敢写吗?”
以前夹杂在奏事折里的内容,可没有那么夸张。虽然也是拍马屁,至少花团锦簇、文采斐然。
世家子弟,名门风骨……呵。
贺星回想了一回,抬眼见溪亭还站在桌边,连忙道,“别傻站着了。坐下吧,你接着念,我倒要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溪亭点点头,又拿起一封折子。
可芳的茶终于煮好了,捧到贺星回手边,“前几日不是下了雪吗?我看许多宫人无所事事,又想出去玩雪,索性让她们去花园里,搜集花瓣、叶片上的雪水。就存了这么一点,尝尝怎么样?”
“费那个功夫做什么?”贺星回说,“我又吃不出好坏来,山泉水就够了。”
春来瞪了她一眼,撑不住笑了。
众人都笑了,就连在念奏折的溪亭也暂停了下来,抿紧了唇,只从眼睛里流泻出一点笑意。
贺星回自己也笑了一会儿,然后才对溪亭道,“你别往心里去,这种事事先谁都料不到,遇上了才知道。幸而也没有耽误大事,倒是正好能帮上我的忙。”
溪亭这才放松下来,换了一本奏折,正要继续念,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站在亭子外禀报,“殿下,中书令韩大人,侍中张大人,户部尚书严大人,兵部尚书武大人求见。”
“怎么他们凑到一起来了?”贺星回有些惊奇。
不过眼下朝中的大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国库欠款。再想想这几个人背后的势力,似乎又不那么奇怪了。
她想了想,对春来道,“请他们过来吧。”
“在这里?”
“怎么这里不能来吗?”贺星回说,“这才刚刚开始呢,以后总有许多突发急事要商议,说不定还是半夜里来的消息,次次都要我赶去紫宸殿,才能议事吗?”
皇帝的寝宫,心腹重臣们也没少去,他们总要习惯的。
何况这还是在露天的花园里,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真要依礼考虑什么男女大防,那重臣们有事要单独密奏的时候怎么办?
“是。”春来低头应了,匆匆离开。
没多久就将几位大人都领回来了。贺星回满意地点头,看来大家并不是不会变通嘛!
“几位爱卿来得正好,我这里刚刚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们也来看看。”贺星回说着,示意溪亭将奏折拿给他们。
几人是在严文渊那里凑到了一起,又都是为了国库的事,便索性一起来见贺星回了。只是没想到,不等他们开口,她倒是先有事。虽然心下着急,但是也只能暂时按捺住,低头去看手里的奏折。
这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贺星回虽然事先没想到,但对这种事并不陌生,而且事不关己,很快就接受了。可他们都是出身世家,一向自诩底蕴、才能、品德和风度,此刻,这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他们脸上,让人面皮发烫。
他们几度欲张口说点儿什么,可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贺星回见状,不客气地道,“这就是各地官府举荐,朝廷从中遴选出来的‘才德兼备’的官员?”
这辛辣的讽刺,更是让几人冷汗涔涔。
当下虽然已经有了科举,但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流程分成两个部分:科和举。举是由各个地方官府举荐当地的有才名的生员,科是由吏部主持的考试。经过这两轮筛选,脱颖而出者便会授官。
众所周知,举荐的标准是三个方面:才能,品德和家世。
但在这个世家知识垄断、把持朝廷的时代,真正需要考虑的只有最后一项。在贺星回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网友们有一句调侃,形象生动地说明了此时的现状:三分靠才能,七分靠品德——剩下九十分靠家世。
在这样的制度下,寒门士子是不可能出头的。因为在巨大利益的推动下,世家们会自觉地组成统一战线,将那些寒门士子排斥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