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他自己也是南派世家出身,因为家族式微,所以一向是以那几个大世家马首是瞻的。只有对方把锅推到他头上,叫他顶罪的份,现在猛地叫他把锅推过去,还有点不习惯。
“这本来就是他们陆家的事,有何不可?”幕僚道,“况且事情变得这么棘手,也是因为那陆裴考砸了,可不是明公对不住他陆家。”
提到这个,众人也是忍不住嗟叹。怎么就是第二名呢?
要是往年,他们还能说是因为皇后偏心,故意压了他的名次。可是今年礼部的阅卷流程如此严苛,想挑刺都没法挑。
京兆尹被众人劝了半天,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去找陆家。这事肯定不能再拖下去,但他也不能自己把事情办了,否则将来出了什么事,还不是要他来扛?
……
陆裴是直到京兆尹找上门来,才得知出面去收买那些寒门士子的人,竟然是姓陆的。
蠢得他恨不能把人骂一顿,偏偏对方是他的族叔,辈分上压了他一头,又是支持他的人,总不能寒了自己人的心。
不能对此人发泄,他只好将矛头对准备撺掇族叔出面的张本中。这可真是打的好算盘,事是陆家的事,人是陆家的人,陆裴若是能胜出固然很好,所有世家都长脸,若是输了,那也是他陆家自己去承担。
多么熟悉?
当年高家出事之后,南派世家不正是这样撇清关系,并且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生路”么?
原来轮到陆家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陆家这还没有落魄呢,只不过是他陆裴一次考试失利,就什么都试出来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让陆裴的想法和性情都变得越来越偏激,偏偏还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因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能胜过那群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山野村夫。
他只能把火气憋在心里,让自己变成一个一点就炸的火炉。
陆裴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边的仆人们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小心翼翼,简直有些如履薄冰了。
当下,京兆尹找上门来,陆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掌控整个陆家,张本中一个外人,说撺掇他们办事就成了,甚至没有人来问过他一句。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更让他心惊又心凉。
陆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陆家人都聚集了起来,让他们想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这同时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们意识到,即便是同盟的世家,也未必全都是好心,也可能只是把他们推出去当枪使。
陆家族人得知这事,果然都急得团团转。事关家族利益,谁都不敢怠慢,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依附家族而生的。
陆裴见状,心中的怒气才稍微平息了一些,问那位出面的族叔,“当时张……世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办的事?还不都老实招来!”
“张兄说,如今天下人都看着咱们陆家,就连宫中也在等一个结果,侄儿你的压力之大,可见一斑。若是少一二劲敌,你也能轻松些。”族叔低声答道。
“就这样?”陆裴又生气了,这根本什么都没明说,到时候即便查到这人身上,张本中也可以推说只是在为他担忧,没想到对方会对寒门士子下手。
“是……”族叔自知理亏,低着头道,“我就找了与陆谏关系较为亲近的几个士子,把人请过来,抓住他们的弱点,没有不答应的。”
陆裴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黑。
他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蠢货,不能指望他把事情办得有多漂亮,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连半点防备心都没有,连办这种事都是亲自出面的!
“你可说过自己的身份?可给过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连声追问。
族叔摇头,这点轻重他还是知道的。亲自出面是因为有恃无恐,毕竟世家对寒门的优势那么明显,明眼人都知道该选谁。但如果留下把柄,就会反过来被对方威胁。
他说完,见陆裴仍旧面沉似水,不由小声道,“这……只要没证据,也不能如何吧?”
“证据?”陆裴几乎是尖锐地冷笑了一声,“皇后怀疑陆家,还需要证据吗?”
族叔缩了缩脑袋,又说,“那些人都有弱点在,必不敢指认咱们。”
陆裴已经懒得跟他费这些口舌了,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很快做出决定,“你现在就回家去收拾行李,我让人送你出京避避风头。”
“这……现在就走?”族叔吓了一跳,“不至于罢?”
“不至于?”陆裴狠狠吐出一口气,“你是要等到禁卫军上门的时候才走吗?”
他顿了顿,终究怕这人不听自己的话乱跑,便解释道,“以你的脑子,那些可以收买的士子,是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吗?谁帮你做的事?还有被你收买的人,京兆府的大牢里关着的是全部吗?你又能保证到了御前,所有人都不会反水吗?他们只需要说自己是被你威胁,求殿下网开一面,便可能脱罪,你呢?”
这件事确实没有证据,但也确实经不起查问。
只要有一个人出首指认他,给禁卫军一个搜查的理由,就都完了!
“我……我现在就走。”族叔听得一头冷汗,连忙道。
“去吧。”陆裴摆摆手。
等人都散了,他才叫来自己的心腹属下,吩咐他将这族叔送出去,“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要是被抓到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覆满了阴翳,隐隐透出几分狠辣。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死无对证,牵连不到陆家,皇后又能如何?
然后又叫来另一个人,叫他想办法混进京兆府的大牢,给那些寒门士子送个信,只要他们乖乖闭嘴,陆家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办完了这些事,他才去回复京兆尹,“这是京兆案子,依律处置便是。”
……
“十二叔,请留步。”
陆十二刚让妻子收拾完行李,从家里走出来,就被人叫住了。他多少有点草木皆兵,听到有人叫自己,顿时一惊,转头看去,才发现来人竟是他那个素有才名的侄女。
陆十二松了一口气,“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随便走走。十二叔呢,您怎么拎着包袱?”陆裳笑着问。
陆十二顿时不自在起来。
其实他回来之后,还想多收拾些金银细软、衣裳用具带上,毕竟外头的东西,怎比得了陆家自己的好?谁知这话一说,顿时被妻子排揎了一顿,说这样声势太大,必然会被人注意。他这是去避祸,还是去度假?
没柰何,只能拎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还没出门,想到往后的苦日子,就开始愁眉苦脸。
也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了结,自己又何时能够归家。
他心里一肚子的担忧,听陆裳这一问,面上立刻就带了出来,“出去有点事。”
“是为陆谏的事吧。”陆裳说。
陆十二吓了一跳,“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十二叔,我也姓陆啊。”陆裳说,“那件事是你亲自去办的,大兄多半会让你躲出去,死无对证,就算宫中查到陆家,也不能如何。”
“什么……什么死无对证?”陆十二心头猛跳,“大侄女你可不要说胡话。”
“十二叔就当我是说胡话吧。”陆裳仍然是不甚在意的样子,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给一个寒门士子下了点巴豆而已,没杀人害命、没劫掠钱财,能有多大的罪?怎么就至于要躲出去?”
陆十二心里已经信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再怎么平庸,长到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种手段他见得太多,由不得不信。
是啊,不过是下个巴豆而已,就是自己去京兆投案,也最多是徒几个月。可是在陆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了结的,因为世家最重要的是名声,就算没有证据,只要这个案子跟陆家沾上关系,名声也就坏了。所以他只能躲出去,甚至……
“十二叔您忙吧。”陆裳见他陷入沉思,就笑着告辞了。
陆十二本来想叫住他,但嘴唇翕动片刻,还是放弃了。陆裳是陆裴的妹妹,提点他这一句就足够了,不会再做更多。
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家,去与妻子商议。
他的妻子严氏是大家族的庶女——世家联姻就是这样,内里也分了三六九等,旁支和旁支联姻,庶出和庶出联姻,嫡支和嫡支联姻,除非十分出色,否则不可能打破这个铁律。
不过严氏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深谙世家之中的生存智慧。上回知道他亲自出面去办事,就已经把他和张本中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这回听陆裴一说,他立刻答应躲出去,没有半点侥幸。可是现在听陆裳这么一说,那是一条死路啊!
果然严氏一听陆裳的话,也变了脸色,斩钉截铁地道,“这种事,陆裴做得出来。这件事的起因在他,他巴不得事情尽快了结,什么手段不敢用?”
“那……那我怎么办?”陆十二额头冒汗地问,“要不,我去京兆自首?”
严氏转头看了他一眼,叹气道,“自什么首,你是坐了大牢,我和孩子还要在陆家生活的,你叫我们怎么见人?算了,也不能指望你。”
她说着,将陆十二放下的包袱重新拿起来,“你就继续逃命去吧,剩下的有我。”
“你要怎么做?这……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不安呐!”
严氏笑了,“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在陆裴的人面前,还能瞒得住吗?”
催着他出了门,严氏叫孩子看好家,自己也匆匆出了门。
自首当然是不行的,但他们要是还没出京城就被人拦住,那不就行了?至于用什么办法让禁卫军封城搜捕,又不会让人将之跟她联系起来,严氏也有自己的办法。
世家为了维持名声和面子,通常都会出面做一些好事。或是修桥铺路,或是收养弃婴,或是在节日的时候施粥……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那些内宅中的夫人负责。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走个程序,彰显一下自己的慈悲了事,但也有认真去做的。
严氏就是做得很认真的人之一。
说来好笑,她做这些,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怀有什么慈悲之心。她只是喜欢那种被平民百姓看作是救苦救难的英雄,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她摆脱许多世俗的羁绊,不再只是某家的女儿,某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这件事做得认真又用心,很快就被主□□边注意到了,索性将大部分的相关事务都丢给了她。
陆十二能够在陆家说得上话,而不是泯然众人,其实还多亏了她这个贤内助。
严氏在京城有一片固定的活动区域,在这里,她对百姓们来说,是比官府更亲近也更有威信的存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请她来决断。她也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此刻她出了门,就目标明确地去找了几户最近丢了孩子的人家。
京城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孩子走失,而且多半都找不回来。家中有余资的,还会设法寻找,穷苦人家本来也养不活,哭一场就算了。严氏自己也是个当娘的,对这种事感同身受,就算知道没用,也肯花心思。
她之前就想过,丢一两个孩子,报官了也不会有人管,那要是把全城丢了孩子的人家都联合起来呢?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官府总不能视而不见。
就算官府依旧不管,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自己行动起来,织成一张网,去搜寻人贩子的踪迹。
能有多少用处还不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件事一直在推进,如今人也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所以严氏一下子就想到,可以请他们帮忙盯着人,在关键时刻惊动禁卫军衙门,把人抓起来。
一听她说需要帮忙,这些淳朴的百姓甚至没问是什么事,就满口答应下来。
严实当场画了两幅小像,交给她们去辨认,又仔细叮嘱,到时候一定要一口咬定就是找人贩子,不小心认错了人。
……
京兆府,大牢。
陆谏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
隔着牢房的栅栏,杜鸿言看他的表情也是同样的复杂。
这对曾经关系亲密的师兄弟,如今再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最后,是杜鸿言先转过头去,羞耻不堪地问,“你是来看笑话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陆谏说。
杜鸿言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懂!你是什么人物,从来高高在上、备受追捧,哪里会低下头去看底下的人是如何挣扎的?”
陆谏不由愕然。
他没想到杜鸿言对自己的定位竟然是这样的。可他的出身虽然不高,但能供得起他在外求学,自身资质不是顶尖,却也被西门先生收作弟子,如今赴京赶考,又是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歆羡了,他却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好在陆谏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来不强求自己去理解这种人的逻辑。
他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中了第八十三名。”
杜鸿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见陆谏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全然没有因此受打击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问,“你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