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羯部那位使者还好,也就是头发都梳成了小股的辫子,五六月的天气还披着皮毛大衣罢了。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却是剃去了头发,露出一颗光头, 就连衣裳也难蔽全体,再加上面目愁苦、眉心紧皱, 瞧着不像使臣, 更像是两个苦修的僧人。
大越多年没有与草原有往来了, 除了驻守在边境的将士和官员, 大多数人都没怎么见过胡人。不过蛮夷之名,倒是听闻很久了。此刻一见,虽然诧异,但又觉得很符合对于蛮夷的想象。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已经生出了几分轻蔑。
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学过,几位使者都会说汉话,虽然磕磕绊绊,音调都不对,还带着浓浓的口音,但勉强能够听懂。
他们向贺星回行了本族的大礼,“拜见皇后殿下。”
“诸位使者不必多礼。”贺星回微笑道,“我听师将军说过了,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替部族首领表达与大越交好之意,这样的客人,我们十分欢迎。”
按理说,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使者献上国书了。
甚至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已经将怀中写在布帛上的文书掏了出来,捧在手上。
然而羯部的使者却突然开口道,“皇后殿下,臣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要代我王与越国的皇帝商议。”
这话听得朝臣们忍不住皱眉。据他们所知,那些草原部族的领导者,都是称头人、首领,可这使者口中说的却是“我王”,如果大越当真与之修好联盟,就等于承认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王”的存在了。
众人忍不住转头去看师无命,却见他面上也有几分惊色,朝贺星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如果不是他们之前故意隐瞒师无命,那就是对于羯部来说,此事也是临时起意。
前者不太可能,毕竟之前西北一战,是大越有求于他们,那个时候要求师无命承认羯王的存在,不是更有底气吗?
看来,应该是眼看大越获得了胜利,他们也有了更多的心思。
贺星回心下皱眉,面上仍是笑道,“不知尊使要商议的,是什么事?”
使者扬声道,“我王想要求娶一位越国的公主,与大越结姻亲之好。”
此言一出,朝臣们就不是皱眉,而是惊怒了。自前朝以来,二三百年间,中原再没有过公主和亲之事。无论对皇室还是世家来说,这个要求都是一种侮辱!
不等贺星回开口,韩青就出列道,“使者说笑了,我大越并无成年的公主。”
“可是我听说,大越的皇帝陛下有二十几个子女。”羯部使者立刻道,“怎么会没有公主呢?”
这下,就连贺星回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怒气,不过她这个时候不方便开口,因此目视瞿英。
瞿英便笑着道,“使者莫急,这联姻之事,事关重大,一时半刻难以决定。咱们还是先交换国书吧,就算没有公主,想来羯部与我大越的情谊也是不会变的,对吗?”
这话直接堵死了羯部使者拒绝交换国书的话,因为不交换国书,就等于要破坏羯部与大越的情谊。
他只能道,“当然,当然。”
然后同样取出国书,捧在手中。
山部和直部的使者似乎根本没弄明白眼前的变故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到处看,只能局促茫然地捧着国书,此刻见羯部使者也取出国书,这才松了一口气。
交完了国书之后,贺星回还是让礼部官员将使者们送回礼宾馆,并着人陪同,然后转头就将三省六部的重臣都叫到了紫宸殿。
众臣都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已经做好了请罪的准备。谁知贺星回在御案后坐下来,沉默良久,再开口,说的却是,“师卿,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三个部落的情况吧。”
师无命道,“山部和直部,规模既小,人口也不蕃,就连部落的领地也都在山区,十分穷困。他们所求者,无非是能吃口饱饭,不足为虑。麻烦的是,他们现在与羯部关系不错,似乎约定了共同进退。”
众人回想起朝堂之上的情形,似乎确实如此。
“羯部位于西北,占据了天河沿岸一片广袤丰饶的土地,十分富庶,且兵强马壮。这些年来,草原胡人多有日子过不下去,南下打草谷的,羯部却一次都没来过。”说到这里,师无命的表情越发严肃,“这一回西北大战,是我们有求于他们,请他们出手相助。如今,到了兑现报酬的时候,他们的胃口,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满足。”
“师将军当初难道不曾与他们约定报酬?”张本中语气尖锐地问。
他最近一直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看谁都不顺眼,都能挑剔几句的样子。
师无命也不与他计较,“当时约定,战争中他们自己弄到的钱粮俘虏乃至土地,都归他们所有。如今鲜部和羌部的领地,都已经被羯部占了。原本他们还想要项部的地盘,但那是银州故地,况且一旦这里也被占据,我大越与羯部接壤之地就太多了,我便没有让他们过去。”
贺星回背后挂着的,还是那幅西北布防图。听到师无命的话,众人都不由抬头去看。
羯部与大越原本就有很大一片接壤之处,若是再占去羌部和项部的地盘,那大越边境之地,就有十之六七要与羯部接壤了。最重要的是,项部旁边的纥部,这一回同样快被打散,到时候羯部侵占这一片土地,将毫不费力。
如此一来,除了北边山地的山部和直部,羯部就将整个草原跟大越彻底隔断了。
“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暂时没打算跟大越对上。”贺星回道。
看了地图,羯部的打算就一目了然了:隔断大越和草原的接触和往来之后,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对内作战,逐渐吞并各部,而大越却连个消息都很难打探到。等到羯部一统草原的那天,难道还会继续与大越和平共处吗?
“如此看来,求娶公主,不过只是想麻痹大越。”韩青道,“此事,臣以为不可。”
“自然不可!”贺星回难得表露出了几分私人的情绪,“那羯部首领几十岁的年纪了,竟敢肖想我大越的皇女,真是……!”
后面那句话她没说出来,但众人觉得,不外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
“公主和亲,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与羯部的友好联盟,却必须要继续。”瞿英道,“短时间内,大越最好不要再打仗了。等到内部事务梳理清楚,再来收拾他们不迟。”
“瞿兄所言极是。”礼部尚书陈昌也说,“羯部打的是同样的主意,也不想与我大越开战,想来不会因为我们拒绝公主和亲就翻脸。”
贺星回也冷静了下来,“结盟是一定的,但如何结,却须得细细考量了。”
她说着,便对陈昌道,“礼部把这些人给我看好了,如果有机会,最好是摸一摸他们的底,看看他们究竟想提什么样的条件。若是他们想见我,就拖着……唔,就说我准备设宴款待他们,不过最近朝事繁忙,一时腾不出空,请他们稍待几日。”
“是。”陈昌道,“臣专门从礼部调了两个能说会道的官员,领着他们游览烨京,够他们看几天的了。”
“对了,还有一事。”贺星回像是很随意地道,“各部使者远道而来,总不能不让他们拜见陛下。其实自入春以来,陛下一直跟着禁卫军演练,以此强健体魄,效果十分不错,病已经好了许多。”
众臣猛地听到她提起皇帝,心头都是一跳。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敏感了,所以虽然大家都好奇,但一时竟没有人敢开口。
最后是韩青问,“殿下的意思是?”
“到时候接待使者们的宴席,陛下亦会出席。”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不断思量贺星回究竟是什么意思。
偏向她的人,觉得这个时候把皇帝放出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还没到完全掌控朝堂的地步,皇帝现身人前,只怕又会平添波澜。
而心里确实有盘算的人,虽然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却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贺星回又给他们挖了坑?
众人猜不到她的心思,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便决定先观望一阵。
……
等重臣们离开,贺星回就叫来了春来,“去,赶紧把陛下接回来。”
是的,皇帝这段时间,不仅一直跟着禁卫军演练,而且还演练到城外的军营去了。
禁卫军肩负着护卫宫城的责任,人数自然不少,编制是十万人。这十万人,当然不可能都住在宫里,就连城里也住不下,只能在城郊设立大营,定期轮换入城值守。
因为没有敌人,禁卫军的日常演练,除了一些基本功之外,就是分成两军互相攻伐。
曹战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便天天都安排攻防战,让皇帝检阅。虽然只是演练,但皇帝何曾见过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斗?几乎立刻就着迷了。他不但看,还要自己上阵。
不多久,他便觉得宫中的演武场太小了。只能容纳几百人不说,地势也一马平川,可玩性太差。
曹战便告诉他,城外有个大营,士兵们可以直接在山上演练,那就真实多了。皇帝一听,哪里忍得住?就跑来跟贺星回软磨硬泡。
贺星回琢磨着,他在宫里已经待不住了,不如放出去。反正在城郊的大营里,也不用担心会被朝臣们撞见,曹战这个知情人要承担责任,更不可能泄密,于是叮嘱了一番,便放行了。
也亏得重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隐身,又因为贺星回管得很严,宫里的消息不容易透露出去,他们也就很久没有刻意打探过了,否则知道此事,还不得惊掉下巴?
春来答应了,贺星回又说,“让曹将军一同回来。就说草原的使者到了,要与我大越的勇士较技,让他从禁卫军中选一批人带回来。对了,也通知一下师将军,到时候让禁卫军和西北军的勇士们先较量一场。”
女官们听到这里,都有些诧异。早朝时发生的事,她们都已经听说了,使者根本没有提过较技的事,那就是贺星回自己的意思了。
“殿下想用这种方式,杀一杀草原人的威风?”冯蕙问。
贺星回点头,“总要出一口恶气。”
既然要结盟,大越就不能翻脸,非但不能翻脸,而且还要展现上国气度。可是羯部使者求娶公主时理所当然的态度,却让贺星回十分不快。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提了大越就一定会应似的。
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不配!
原本,对于这些使者以及他们代表的部落,贺星回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但现在,不先把这口气出了,她就不想谈正事。
女官们闻言,都忍不住偷笑。
她们没想到,殿下也会有这般意气用事的时候。但如此一来,反而让人觉得她没有那么难以亲近了。
下午皇帝一回来,就直奔紫宸殿。
贺星回正在看地图,皇帝走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陛下回来了?”
“阿姊在想什么?”皇帝问。
贺星回叹息道,“早知道前几日,就不那么干脆地宰掉那几个俘虏的胡人将领了。”
“你想留着他们给羯部添乱?”
“看来你去城郊大营待了一阵,又有长进了。”贺星回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指着地图道,“如今鲜部和羌部的地盘都已经落到羯部手中了。占据了这里,他就可以以此为前哨,向草原深处进犯。草原上现在都是被我们打残的部族,倒都便宜了他,说不准三五年内,羯部就能一统草原了。”
怪她,之前听师无命的形容,只以为羯部是个偏安一隅的大部落,便觉得大越完全可以与对方睦邻友好。如今看来,偏安一隅,不过是因为没有进取的机会。才拿下鲜、羌两部的地盘,就迫不及待地称王,有这样的野心,又怎么可能安分?
“那阿姊打算怎么办?”皇帝看了一回地图,只觉得头晕眼花,便直接问。
贺星回笑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想想如何在较技的时候胜过羯部,替袁嘉出一口气吧,回头她就该来找你哭了。”
皇帝顿时“嘶”了一口气,牙疼起来。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贺星回跟他说了一回话,心情也好了一些,也想好了这件事的解决办法,便重新坐下来,将心中的计划梳理了一遍。
……
贺星回虽然提了一句,但并没有真的指望礼部的官员能探到羯部使者的底。谁知不过三日,陈昌就来回报,说下面有人打探出来了,原来他们求娶公主,倒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麻痹大越,更是为了公主的嫁妆。
“嫁妆?”贺星回甚至没有听懂,“这跟嫁妆有什么关系?”
陈昌闻言,一脸纠结。这句话,他一听就理解了,可是要他跟贺星回解释,他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女声,“殿下怕是没有见过世家女出嫁吧?”
严意抱着一摞奏折站在门口,显然是准备来回话,不小心听见的。
贺星回便问,“什么意思?”
“世家嫁女,特别是备受宠爱的嫡女远嫁,嫁妆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筹备的,务必要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绫罗绸缎,作物种子,书籍字画,金玉珠饰,车马冠盖,乃至全套家具及各种摆设用品,但凡你能想到的东西,嫁妆里都有。”严意说,“除了这些,还有人,不光是伺候的人,还有农户和各种工匠,盖房建屋的,打造工具的,烧瓷器的,冶铁的。”
“这样全面,俨然已经能建造起一个小小的城镇了。”贺星回说。
“正是如此。”严意点头,“这支队伍无论在哪里停驻,都能立刻运转起来,让主人随时都能享受跟在家里一样的待遇。”
贺星回懂了,“世家嫁女已然如此,公主出降,只会更隆重,更细致。”
所以羯部眼馋的不是公主尊贵的身份,而是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好东西。种子,农人,工匠和书籍……有了他们,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羯部发展起来。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能够冶炼金属、打造武器的工匠。
这些都是好东西,羯部知道,大越也很清楚。如果直接开口要,那是绝无可能成功的。但求娶一位公主,这些东西就都有了。
这算盘打得可太响了。
贺星回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这才问陈昌,“这个消息是谁打探出来的?”
陈大人一脸为难,最终还是道,“就是今科殿试的第三名,陆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