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不是因为羯部使者,而是因为这个消息里提到的章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是所有男性凝视在女性身上的集中体现,那无疑就是妓院了。他们要她端庄文雅、知书识礼、色艺双绝,又要她放浪形骸,幽怨多愁,忠贞不二。
这种矛盾,在贺星回看来,与世家既看不起寒门子弟,又会不惜代价地打压他们,是同出一源的。
看似阶级、性别的争斗,其实是权力和资源的掠夺。
底层百姓也好,柔弱女子也罢,都是权力阶层掠夺的对象,是他们的所属物和战利品,自然只会被规训,而不被允许有出头的机会。
贺星回能够为寒门子弟打通了那条向上的路,是因为这条路本来就已经有了形,只是还有几处阻碍。她也能为世家女子争取一个入宫为官的机会,是因为在权力阶层的眼中,这是能够为他们带来好处的。但直到现在,贺星回也不敢提出取消妓院的事,甚至不能表露出这样的态度,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理智知道是这样,可每每听到这种事,还是会令人不豫。
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一直带到了晚上的宴席上。
皇帝一看到她,就不由吃惊,“谁惹阿姊生气了?”
其实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贺星回不高兴,不过这话,估计也只有皇帝敢直接问出来了。
贺星回现在连他也看不顺眼,“你不要跟我说话,待会儿好生应付那个羯部使者,务必要挫掉他的锐气,今晚就将互市的事敲定!”
皇帝最怕她生气,一个字都不敢反驳,反正只要被折腾的人不是自己就好,“阿姊放心,一定都办好。”
有皇帝亲自出面,有群臣在旁作陪,对于贺星回开场就退席这件事,羯部使者丝毫没有在意。毕竟他虽然听说南朝是皇后主政,之前朝见时见到的也是贺星回,但是固有的观念,还是觉得皇帝才是真正能做主的那一个。
至于群臣,他们只能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陛下红润的面色、微黑的皮肤和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酒水。
重病在床,不能视事什么的,他们都不记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羯部使者竟然能跟皇帝相谈甚欢。毕竟在富饶的羯部,贵族们每天的生活,其实也是吃喝玩乐,游戏田猎,而这些,也全部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戏。
有贺星回在,皇帝这二十年来可以说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玩。他玩过的东西品种之多样,内容之丰富,知识之详备,绝不是羯部的贵族们可比的,就连在座的朝臣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自然也镇住了这位使者。
等到酒酣耳热,头脑微醺之际,皇帝又提出比试,并且大获全胜,立刻就将节奏完全拿捏在自己手里了。
羯部使者昏头昏脑地签下了互市条约,打算把大越的好东西都交易到羯部去,让羯部的贵族们也能获得同样的的享受。这个时候,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幸而名字还能写得很流畅。
签完名,皇帝就镇定自若地让人过来,将使者扶下去休息了。
满殿重臣亲眼看到他熟练地忽悠羯部使者,不由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从前对皇帝的判断来。
他是不是也没有那么扶不起?
……
虽然完整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整理出来,但是女官们已经接手了贺星回身边的各种工作,开始正式上岗,打算一边学习一边完善。
这天晚上,陆裳和阿喜在宫中值宿。
说是值夜,但其实如果没有突发情况,她们也可以正常地休息,只不过要睡在宫中,以便皇后用人的时候能随叫随到。
阿喜半夜醒来,发现外间的灯还亮着,不由诧异。
走出来一看,便见陆裳正坐在桌前,凝神苦思。书桌正对着的窗户开着,夜风送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灯光映着她的脸,好似一幅动人的名画,叫阿喜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陆裳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阿喜只好倒了一杯水,走过去放在她面前,“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出口时,她已经看到了陆裳面前摆着的资料,都是有关前朝秘书省的。
听到她的声音,陆裳总算回过神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道,“我在想,殿下对我们,究竟有什么期望?”
“怎么突然想这个?”
“昨日殿下那番文化输入和经济控制的理论,你也听说了吧?”陆裳道,“殿下的所思所想,总是能看到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所以我想,她一定也不只是想让我们入宫,改善一下处境,为家族增添光彩。”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面露嘲讽。
“你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她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里?”阿喜在她对面坐下来。
陆裳点头,“我一直在想,殿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秘书省?她希望女官们做些什么?她让我们自己制定规章制度,一定暗含了某种期望。”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没头没脑,但阿喜倒不觉得是陆裳把贺星回想得太厉害了。
对她们这些女官而言,贺星回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她想事情的角度和远见,朝臣们都未必能跟得上,何况她们?
所以她做的每件事,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她们没有看出来而已。
“你没有想过问问殿下吗?”这是阿喜的第一反应。
她觉得任何一件事,无论大小,求到殿下面前,殿下都会耐心帮忙解决的。
就像她的名字,她跟高渐行说,要求贺星回赐名,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提了,贺星回似乎也不意外,笑着道,“高渐行有个姐姐叫高渐书,那你也依这个字辈,就叫高渐远,如何?”
“听起来像个男孩的名字。”阿喜说。
“没有谁规定男孩才能用这样的名字。”贺星回说,“女孩常用的那些美字,如英芳之类,不也有男子在用吗?”
阿喜被她的温柔打动,十分开心地定下了这个名字。暗地里,她也会想,这个‘远’字,或许也是殿下对自己的期望与激励?
所以,知道陆裳遇到了难题,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而且在这种事情上求助殿下,并不丢人。
谁知陆裳拒绝得斩钉截铁,“不,我要自己想。”
“为什么?”阿喜不解。
“我们可以依赖殿下,殿下又能依赖谁呢?”陆裳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文书,“我想尽快成长起来,就算不能成为殿下可以依赖的人,至少也要跟得上她的脚步,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阿喜听得呆住,自愧不如地道,“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陆裳也不奇怪,笑着鼓励道,“那就现在开始想吧。”
阿喜认真点头,思量片刻,竟然真的对陆裳道,“我觉得,你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一个疑惑入手。”
第062章 显学
“什么疑惑?”陆裳好奇。
“明明女官是前朝未有之官, 按理说,新建一个部门来安置我们,不是更好吗?”阿喜说, “为什么偏偏是秘书省?我想,这个疑惑不只是我,很多人都会有吧?”
陆裳恍然,“你是说,这个名字本身, 就是一个题目?”
“不管是什么东西的名字,总是要有个缘故的。”阿喜这话完全是从自身出发, 虽然现在大家还是叫她阿喜, 但有个大名, 自己都觉得看什么都不一样了,“纵然是用已经有了的名目,也有许多可选的,秘书省并不特别,前朝时还被裁撤, 殿下却还是用了它。”
“你不是也说, 殿下目光长远,思虑周祥。我想,她除了往前看,或许也会往后看看呢?”
“秘书省……”陆裳念着这三个字, 感觉好像又有了新的思路。她低下头,从头开始翻看桌上的文书, 很快就找到了关键, “我知道了!”
有时候, 某些东西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 捅破之后,就一目了然了。
陆裳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像是想起来转两圈,又觉得有些不够矜持,于是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捶着桌面,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欢喜轻松之色。
阿喜就这样笑看着她,也不急着问。
等陆裳自己高兴完了,回过神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高兴的事,失态又何妨呢?”阿喜说,“看来你的题目已经解开了,不知答案是什么?”
“秘书省的职能,从来不是为君主处理文书案牍的工作,而是掌管天下图书,负责编撰、修订和注解各种书籍。”陆裳深吸一口气,“是天下所有的书籍,阿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喜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才能从有限的条件里脱颖而出。她虽然不如陆裳那么敏锐,但对方都提示到这个地步了,纵然那个猜测再荒谬,也是真的。她迟疑着,压低了声音,“意味着……所有的圣贤书也在我们的掌管之中。”
“没错!”陆裳说,“秘书省之所以如此重要,以至于能够参议政务,便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注解经史的权力。这,或许就是殿下对我们的期望,太疯狂了。”
她最大的野望,也不过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整个陆家,可是贺星回的眼光,却已经长远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可是,殿下并没有赋予我们这样的职能。”阿喜说。
陆裳笑了,“你以为现在的三省六部,原来就负责手中的这些工作吗?不是的,一个部门的职能始终在变动之中,端看主官能不能争取到更大的权力。远的不说,就说科举从吏部转移到礼部,就是一个最好的案例。”
“你的意思是,殿下希望我们自己去争取这种权力?”
“是的。”陆裳笃定地点头。
甚至不是“我们”,而是“我”。在这件事上,陆裳有足够的自信,所有女官之中,只有她能够推动这件事。
时至今日,给圣贤经典做注已经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了。甚至连一些比较晦涩的注,也都有专人去研究它,做出释义,以便普通人更容易理解,叫疏。
这些内容涉及到所有经典书籍中的文字、语义、读音乃至语法,还有可以与经文联系起来的一些典故史实等等,十分驳杂,一般人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只有看过足够多的书,对各种注疏的版本都相对了解,能够形成自己的理解,才能着手这项工作。
而陆裳从识字开始,近二十年的人生,几乎都在看书。甚至就连一些朝中老臣,看过的书也未必比她更多。因为在这个时代,读书的成本,除了时间和精力之外,还有书籍本身。
有些她从小就能翻看的书,阿喜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连见都没见过,又何谈梳理其中的内容,推陈出新呢?
阿喜已经又提出了一个困难,“连殿下都不敢给我们这样的权力,想来天下人必然会强烈反对。”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很容易,贺星回根本不需要这样绕圈子。
“确实如此。”陆裳点头,“那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你看殿下所做的事,出格的还少吗?可是没有一件是没做成的。她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并不是因为她做不到,而是对我们的考验。”
“我之前想错了。”阿喜低声喃喃道,“我本来想,这样的小事,就算你想不出来,求助殿下,她也一定不吝指点。但现在看来,如果我们自己没有想到,殿下就不会提了。”
她或许会等以后时机到了,自己想办法来推进这件事。
“是啊。”陆裳说,“这件事跟我的理想一样,在成功之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所以贺星回也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设置门槛。除非自己心领神会,否则一旦说出来,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所以,这事也不能告诉别人了?”阿喜问。
陆裳点头,“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人。不是怀疑她们会泄密,只是……就像殿下的文化输出和经济控制,这件事绝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办成的,是几十年上百年之功。”
“阿喜,太过长久的目标,是会让人失去希望和动力的。所以,只要让她们知道眼下要做什么就够了。”
阿喜在普通人中长大,对陆裳的说法更有深刻的体会。对于很多底层百姓而言,填饱肚子就是眼前最大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距离他们太远了,懒得去想,想也没用。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仓廪实而知礼节,在连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时候,谁会在意那些大道理呢?
她让自己暂时忽略这个,继续绞尽脑汁地思考办成这件事会遇到的难题。这并非因为她不看好这件事,想泼冷水,恰恰相反,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一定要努力做成,所以才需要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所有的问题考虑到。
“不提人手和难度,就算我们真的编出了一本新的书,只怕天下人也不会承认吧?”她说。
由女官填充的秘书省,根本不可能像它的前辈那样拥有足够的威信,让天下人都承认秘书省颁布的新书。世家垄断知识,连寒门都不给碰一下,何况是女人?
“确实如此。”陆裳忍不住笑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说?”
“关于圣贤书的注解,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原本大家各有各的观点,谁都说服不了谁。可是近些年来,却只有其中的一两家大为兴盛,被世家所推崇,被天下人看重,其他的都近乎销声匿迹。”陆裳说,“阿喜可知,这是为什么?”
“因为科举。”陆裳说,“大越立国之后,便开科取士,可是大家读的书都不一样,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后来,高祖皇帝在翻阅过所有种类的注解之后,亲自指定了其中两种为考试所用。自那以后,就连世家内部,也不再强令子弟通读,而只研习这两种注解。至于民间……恐怕连其他的注解都买不到吧?”
阿喜恍然大悟,“只要殿下把我们编的书定为科举考试的内容——”
陆裳点头,“世家内部,把这种得到朝廷支持的流派,称之为显学。科举要考,天下人纵然不喜,也不得不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