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无论是勋贵们在欠条上写的,还是北地世家试探着拿出来的土地,都在北方。
贺星回为什么要费工夫让北地世家也掺和进这里面来?就是因为北方很多地都在他们的手里,当然要尽量收回来。特别是西北,如今已经完全在师无命的掌控之中了。
除了收回更多的土地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动北边的发展。
自从大宣皇室南迁之后,整个北方遭受重创,又在战火之中混乱了几十年,如今虽然重新回到了大越的治理之下,却是元气大伤,久久不能恢复。
大越定都烨京,帝国的权力中心和经济中心便都向南偏移,北方想要发展起来,只会越来越难。
不说别的,南方人口密度就是北方的四五倍。地广人稀,没有足够的人口来恢复生产,就是目前北方地区最大的困境。这是战争带来的结果,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吸引南人北上。
大多数人安土重迁,直接迁民必然会遭遇强烈的抵抗。
贺星回在北方建厂,就是希望通过商人们的利诱,能够吸引更多的南人主动前往北方。以工厂的名义招收工人,就比朝廷直接下令搬迁更合适。
而现在,这项政策,已经初见成效了。
这个时代的商人们,还是喜欢用自己人的。这些商人来自大越各地,而且大部分都来自更加富庶的南方,北地出身的没有几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建厂,虽然有朝廷扶持、官府配合,但他们自己心里也难免犯嘀咕。这时候,从家乡所在之地招收一批工人过来,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御史们进入北方境内,沿路走来,便见各地都颇有欣欣向荣之意。除了工厂,工人们的住处也在兴建,城外也有不少农人正在田间耕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悦的笑意,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仗已经不打了,太平年代,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而且随着新人口的涌入,各种机会也会越来越多。北方本地居民们的心,也逐渐跟着活络了起来。
不过短短半年而已,眼前种种所见,已经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了。穆柯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心潮澎湃。
是的,在这一次的人事调动之中,他从兵部调到了监察院。还真别说,这个职位意外地很适合他,因为他虽然寡言,但每次开口都能一针见血,刺得对面说不出话来,因此到了新的部门,竟然很得主官的看重。
再加上他本就出身西北,对当地事务更加了解,甚至还跟师无命将军有旧,所以最终,他就被派到了西北。
这也是钟彬的聪明之处,师无命本来就是贺星回的人,西北现在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朝廷忽然派一个言官过去监管,很容易引起他的不满。选择穆柯这个西北出身的寒门子弟,就是一种明晃晃的安抚。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没有恶意的。
穆柯一开始还在认真思索自己的职责,但距离西北越来越近,他的心潮也就越来越难以平复。
特别是进入西北之后,所见之处,再没有数月之前满目疮痍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营房、大片今年才被开垦出来,生长着茂盛作物的土地,叫人看得心旷神怡。
就连这里的工厂建造进度,也比别处更快。
穆柯一打听,才知道这还是因为那群草原俘虏。这些人被分散成小股部队,交给西北军看押,平时除了开垦种地之外,也负责一些修路之类的杂活。工厂的建设,他们自然也加入了进来。这些人力气大,而且服从管理,效率更高,也比普通的工人更好用。
很奇妙的是,大部分俘虏,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不满。
他们是在草原上吃不上饭了,才出来劫掠的。虽然骑上马的时候,他们是最彪悍的战士,但发现在大越当俘虏居然能吃饱饭,很多人的心态慢慢就变了。
要不是担心还在草原上的家人,很多人说不定还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更好呢。
事实上,师无命已经打算,等到互市开放之后,就去打探一下那些只剩下老弱病残的部落现在的情况。
这次南下的部队之中,大概只有月部还保留着战斗力,不过羯部出手,他们肯定会向草原深处迁徙,未必能带走那么多人。而羯部又还没来得及出手,只要去年冬天没有冻死饿死,就还是能找到人的。
找到他们,扶持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轻易被羯部吞并,这是朝廷给的任务。师无命打算让俘虏们去跟那些残部接触,寻找自己的族人们,并以自身为例子,说服他们接受互市。
毕竟贺星回也不是什么魔鬼,她虽然把这些俘虏留下做苦力,但饭是管饱的。而且这种劳作也并非是终身制,一个俘虏只要赚到了足够赎买自己的钱,就可以获得自由。
这个时间,也就是十年左右吧。
能够接触到自己的族人,又有自由的胡萝卜吊在前面,相信这些人工作起来会更加卖力。
因为俘虏们的高效率,西北的工厂,有一部分已经开始运转了。穆柯转了一圈,发现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不说上面有师无命镇着,大家都很老实。就说能在西北建厂的商人,不是庆州来的,就是寒门一系,说起来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做什么手脚。
因而穆御史在这里的生活,堪称轻松,甚至还抽空回了一趟嘉连关,照看了一下家里,见了一些旧日的朋友和同僚。
与他的悠闲相比,另一个同样在草原上奔波跋涉的人,就要辛苦得多。
和一直走官道,路上始终能看见人,时不时还能停下来休息休整的穆柯不同,杜鸿言选择的都是最偏僻最曲折但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道路,就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穿越国境线,前往草原!
虽说师无命一战而胜之后,对很多大越人来说,草原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不堪一击的代名词。但是杜鸿言和那些人云亦云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始终保持“清醒”,知道朝廷的战功常有夸张的嫌疑,而且草原胡人来去如风,根本不是步兵能追得上的。就算战败,只要往草原深处一跑,纵然会死师无命也抓不住他们。
在科举结束后,杜鸿言不仅丢尽脸面,也很快意识到,除非大越亡国,否则他的仕途就会终结在这里了。于是他既没有回挺秀山读书,也不打算回家,而是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他要去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帮助他们发展,然后再带领他们反攻大越!
只有这样,才能报了贺星回在金銮殿上羞辱他的仇。
杜鸿言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天才的办法。因为他早就知道,虽然两国之间封锁得很严重,但一直都有商人买通关卡,前往草原贸易,赚取巨额利润。同时,也颇有几个抑郁不得志的寒门士子,眼见在大越不能出头,索性去投奔了草原。
这些都是他的前辈,他们能做到,杜鸿言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于是他就备上干粮,出发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请了一个向导,选择了最绕最难走的一条路。
说实话,这一路上确实吃了很多苦,哪怕带了两个仆人,但是杜鸿言还是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日晒,风沙,迷路……因为选了最艰难的路,动不动就数百里荒无人烟,很多时候连补给都找不到,还要忍饥挨饿。
好几次,杜鸿言都想直接放弃了,是仇恨和报复的希望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倒下去。
经过这些磨砺之后,杜鸿言认为自己变强了。
世家子弟也好,寒门士子也罢,都是在气候温和湿润,到处都是鲜花草木的南方长大的,根本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他?
他雄心勃勃,怀揣着无数壮志,在几度迷路之后,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杜鸿言一行人终于穿越国境线,来到了草原境内。
杜鸿言的目标很明确。虽然月部等其他部族跟贺星回之间的仇恨更深,但是他们的实力也更弱。要扶持,他自然是选择现在最强盛的羯部了。听说这里同样水草丰饶,想必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起实力。
找了一条溪流,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之后,杜鸿言才进了城。
是的,羯部并不像一般草原人那样住在帐篷里,他们在天河边修建了城市,虽然比不上烨京那般繁华,但是在数月的跋涉之后,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还是让杜鸿言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满怀着无数的抱负,一路斟酌着见到羯部首领时要说的话,进城之后,先去找了一家酒楼吃饭,顺便也可以探听一些消息。
结果点的菜还没上来,他就先听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大越竟然要和草原互市通商!
这怎么行?杜鸿言顿时焦虑起来。他虽然偶尔盲目自信,但也知道,想要待价而沽,那就必须物以稀为贵。羯部没有几个南人,根本无法了解大越的情况,他带来的一切情报都会是最珍贵的。可是如果双方开始通商,不禁人员往来,那他辛辛苦苦选了那么难的路偷跑过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越听杜鸿言脸上的表情就越难看。
因为他发现,这通商不是说说而已,羯部已经有不少大越的商品流入了!
杜鸿言千里迢迢奔赴草原,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的,甚至还努力搜罗了一些在大越也比较难买到的东西,准备作为进献给羯部首领的礼物,争取一个见到对方的机会。
如果大越的商品已经卖得到处都是,他手里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但他所受到的打击依然没有结束。
很快杜鸿言就涨红了脸色,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一段熟悉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才学出众的大越士子,竟然在科举时被自己身边嫉妒他的奸人所害,导致科举失利,只取中了八十几名。但好在大越的皇后十分开明,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在金銮殿重新进行了一场考试。而这一次,他终于堂堂正正地击败了背叛者,从对方手中夺走了第三名,并被大越的皇后封为探花郎。据说,这在大越是美男子的意思,就连大越的皇后,也认为这位士子是她见过容貌最出众的读书人,所以专门为他取了一个名号。
虽然故事之中多了很多夸张和不伦不类的部分,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写实的。
如果这故事里被人翻来覆去骂成奸险小人的另一个当事人不是杜鸿言自己的话,他或许都会忍不住羡慕这个主角,觉得他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了。
这才过去多久的时间,他和陆谏的故事,居然也传到了羯部!
这些人怎么这么闲,他们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整天只知道打探这种不知真假的消息吗?
第068章 方向
凤仪宫的灯又亮到了半夜。
夏天的夜晚, 即便殿内已经放了两只大冰釜,不断有冷气从中冒出,房间里依旧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
贺星回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衫, 待在房间里,还是免不了一身湿腻,让她很难像平时那样集中精神。不过,也有可能先是不能集中精神,然后才会因燥热而烦闷, 难以体会到那种“心静自然凉”的境界。
她叹了一口气,合上手里的奏折。
春来见状, 连忙抓紧机会上前, “陛下, 时候不早了,今日就歇了吧?”
贺星回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什么时辰了?”
“快交亥时了。”春来轻声道,“你也忙了一天了,殿里值班的人都换过三次, 只有你不得歇。”
贺星回笑了起来, “好吧。不过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感觉肩背处明显地僵硬了很多,那是伏案工作太久留下的后遗症。贺星回不由得暗自在心中警醒, 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没有计划了,全然没有考虑到身体的重要性。
掌控一个国家, 固然日理万机, 不过她身边能帮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累, 是很容易的事。贺星回是故意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的。
一个很笨的办法。
迈步往外走的时候, 她回头看了看殿内其他人,今夜值班的又是阿喜和陆裳,贺星回想了想,又道,“你们也跟着来吧,陪我走走。”
其实她不说,其他人也是要跟上的。哪怕这是皇宫之中,她自己的居所,也不可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出去。
贺星回看她们还要去给她拿一些随身的东西,忍不住好笑地摇头,“就走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什么都不用带。”顿了顿,又道,“都这个时辰了,让小厨房备一点宵夜,回来吃了再去睡。”
室外的温度并不比室内高,但是因为有风,显得更加凉爽。
今夜有星无月,天气很好。她们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在夜风里慢慢地散了一会儿步,贺星回便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走着走着,风里夹杂了一点桂子的清香,让她不由得恍惚,“原来桂花都开了。”
“是啊,马上就是中秋了。”阿喜笑着应道。
往年,这样的节日对她和高渐行而言,是最难捱的。今年虽然依旧没有别的亲人,但他们住的小院很热闹,还有许多朋友可以往来,想必不会再如泽州时那般寥落了。
“已经是秋天了啊。”贺星回有些感慨地说。
陆裳频频转头去看她,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问,“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贺星回一愣,回头看到几人脸上的表情,便知道大家都有这样的猜想。她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有些夸张地道,“哎呀,被发现了。”
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众人心想。平时贺星回虽然忙碌,但也时常会停下来休息,也不会放弃一些摘花喝茶的雅趣。但这段时间,这些却都没有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忙。
要说是国事繁忙,也就罢了。然而刚刚才将世家彻底压下去,又将朝堂清理了一遍,眼看一切尽在掌控,又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对贺星回来说,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候才对。
她如此反常的表现,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注意到了。只不过这种事,轻易不好开口问。
要不是现在气氛轻松,而贺星回看起来也有所松动的样子,陆裳也不会提。不过既然问了,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眼下诸事皆定,陛下是在为何事烦心?”
“诸事皆定?”贺星回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呢。”
对她来说,扫清朝堂,确实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各种改革才是重头戏。很早以前,做计划的时候,贺星回是心潮澎湃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犹豫,但现在,山河日月真正担负在她肩上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胆怯的时候。
改革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又像是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旦开始,未必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掌控在她的手中。
但更糟糕的是,朝堂上的种种变化,影响到底无非是大臣、世家、权贵,对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十分遥远的事。但贺星回接下来要做的改革,却要深入人群之中,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
虽然已经做了许多的计划,对于即将要做的事也算比较有把握,但贺星回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变好,一定不会出任何问题。古往今来,好的政策最终走偏甚至失控的事,也不鲜见。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当一个国家开始改革的时候,她就处在了最危险的时候。
即便有那么多前人和后人的经验给她做参考,但路终究要自己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