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而今天春来汇报的,就是朝臣们早朝时的情况。
大越的早朝是卯时开始,但朝臣们要提前到仪门去排队站班,官职越低,来得越早,最早的几乎要提前一个时辰。而这还没有算上起床梳洗的时间,以及从家里到皇宫的时间。如果住得离皇宫远一些,三更就起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说,当官也是件辛苦的事。就算是坐在旁边桌上的重臣们,该站的班也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冬天,站在寒风中等上半个时辰,其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自己才清楚。
春来还说了几个因为看不清路摔倒,冬天的早上踩到冰面滑倒,以及起迟了没来得及整理衣冠被谏官抓住之类的小故事。
这些宫门那边都是有记录的,调阅起来也快,所以贺星回前脚要,春来后脚就能汇报了。
大臣们听得心有戚戚,碗里的美食似乎都没有那么香了。这种事情,他们身为当事人,总是会比别人更能共情的。
“朕竟不知,原来一个早朝,竟有这诸多辛苦。”贺星回见其他人都开始动容,这才叹息道,“为国事勤勉是应当的,不过这般繁琐,倒把人的精力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几位重臣,“朕以为,这早朝制度可以稍微改一改,诸卿以为如何?”
那当然是一件好事。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说一句“群臣苦早朝久矣”,丝毫不夸张。
当年大越刚刚立国,一切都在草创之中,为了尽快推进各种政策,富国安民,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可谓是呕心沥血,早朝制度就是那时候确立下来的,而当时也确实是有那么多的事要忙。
不过到现在,各部都已经有了条例,日常不过依例行事,只有军国大事才需要临时加班,这早朝却还是没有变。
因为这种事只能皇帝提要求,下面的人就算想改也不能说——皇帝还没嫌累,你就坚持不住了,那还当什么官?
先帝其实也是很想改的,但是不敢开这个口,怕被人说成是懈怠朝政,只思逸乐。毕竟他各方面都没什么成就,勤勉竟然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但贺星回显然不一样,她有足够的底气,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所以说改就改了。
不过越是如此,重臣们越是小心翼翼。韩青问,“陛下打算如何改?”
“我听说,很多朝臣在早朝上点了卯之后,回去或是找地方吃早饭,或是索性再睡个回笼觉,才会开始办公。既如此,不如安安生生地睡醒了吃饱了再来,免得再分心他事。”贺星回想了想,道,“不如就改为夏日辰时上朝,冬日巳时上朝,如何?”
一下子就推迟了那么多?
重臣们都吓了一跳,可是又忍不住心动。特别是那个冬日巳时上朝,简直是在诱惑所有人点头。
冬日的早晨,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自然醒,再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然后再去工作?
但不知怎么,又莫名地有点不爽。
毕竟他们都上了几十年的早朝了,这个年纪,也享受不了几年。不像那些刚刚入朝的年轻人们,正赶上了好时候。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他们一时没有开口,是同样刚刚入朝的瞿英笑道,“陛下这般体恤臣等,臣等惶恐无极,唯有尽心报国了。”
“这就惶恐无极了?”贺星回笑了一声,“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倒是还想提一提别的。”
“不知殿下要说什么?”发问的是武焕。
前次中书省改制,增补了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官。贺星回让韩青主持廷推之事,列出了五个名单,但呈上去之后,贺星回却只提拔了左右侍郎,正是严文渊和武焕二人。
以前因为勋贵出身,武焕始终有点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意思,贺星回秉政之后,他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她的种种政策,是最积极支持的一个。
贺星回道,“吃完饭再说,不然我怕你们吃不下去了。”
这话一说,谁还有心思吃饭?囫囵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半,众人转移到了御花园的水榭里,贺星回才道,“咱们今日就来说一说大越官员待遇问题。”
提到这事,她脸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严卿之前是户部主官,具体的情形,你来说一下吧。”
严文渊忍住想抬手擦汗的冲动,站起身来汇报。幸而他在任时确实很勤勉,又刚刚卸任没多久,那些数据都还挤在脑子里,不至于答不上来。
等他说完,贺星回又问,“诸卿觉得这样的待遇如何?”
大越官员的俸禄,一般是分成禄米和月俸两部分,既给钱又给粮。但是说实话,这待遇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靠着俸禄,官员们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哪个官员只需要养自己一家人呢?仆人、车马、交际,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支出,根本不是俸禄可以填补的。
不过当着贺星回的面,自然不会有人说不好,于是斟酌着挑了几个小的地方夸了一番。
“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诸位谁也不靠朝廷这点俸禄吃饭吧?”贺星回抬手按了按额头,也不看众人,“瞿卿,你来说。”
瞿英站起身。
他平常看上去和善又有风度,是个能够在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人,即便不说话时,脸上似乎也带着笑。
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没有半点笑意,“经吏部核查,各级官员除了明面上的禄米和俸银之外,日常还有食料、冰、炭、职田等收入。除此之外,名下的田地和人口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此外,还有年节赏赐及赠物。光是这些,就已经能及得上明面上的俸禄,但这依旧不是官员们的主要收入。”
最后这句话,让不少人的心脏都不由得鼓噪了起来。
而后糟糕的预感果然应验,瞿英说起了官员们的“额外收入”。而毫无疑问,这些额外的收入,全部都是借助职务之便谋取二来的。
底层管理混乱,并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于是在执行过程之中,官吏们可以肆意摊派,以各种名目收取费用。
特别是在刑事案件之中,几乎每个环节都可以收费,以至于百姓根本不敢沾惹公门中人,畏惧他们,比畏惧地痞流氓更甚。毕竟地痞流氓也有父母亲人,街坊邻里,收了钱就会保护他们,官府收了钱,却未必办事。
至于贪墨款项,收受贿赂,兼并土地,择肥而噬……乃至下级官员孝敬上级官员,上级官员赏赐下级官员,都是十分普遍的事。
而这些,才是大多数朝中官员收入的大头,支撑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过上奢侈的生活。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吏治之下,社会怎么可能清明?
但事实上,在官场之中,这一套早就已经成了“定例”,内容几乎是公开透明的,所有人都要这样做,否则你就不可能融入其中。
要不然,瞿英也不会在短短时间之内查到那么多东西。
虽然他此刻开口,没有点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还是已经有好几个在场的重臣开始不安了。
其实除了瞿英这种刚刚入朝的官员,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韩青,也不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毕竟他下面还有很多人,而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上下往来的人情,他也收取过。
在这方面,勋贵出身的官员们最肆无忌惮。因为军中上下级关系十分严苛,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些,根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而最轻松的是世家,因为他们虽然也有这些收入,但家大业大,反而不靠这些敛财。
贺星回视线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观察他们的态度。
这会儿会觉得不安的,都是根基比较薄弱的,生怕会被清算。而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们,都还算气定神闲。
理由很简单,整个朝堂上下都是这样的风气,正所谓法不责众,贺星回或许会出手管这件事,但不会真的动他们,顶多是一个警告。而之后就算整顿,损失这部分收入对他们而言也不痒不痛。
这就是贺星回一定要从原本的朝堂体系之外引入瞿英的原因。
只有瞿英这样的人,才能查出这些。让他们内部自己去查,只怕查上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顶多推出一批替罪羊,处置了了事。
安静了好一会儿,贺星回才开口,“诸卿没什么想说的?”
这个流程众人都已经熟悉了,齐刷刷跪下,“臣等有罪。”
“你们是有罪!”贺星回道,“口口声声治理天下、为国为民,实际上的行事,却是在搜刮民脂民膏。治理天下,你们是在为谁治理?朝政糜烂、吏治混乱,国库连明年的岁入都花光了,这些钱都花到了哪里?为国为民朕没有看见,中饱私囊却一个个都熟练得很!”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拍了桌子。
贺星回平常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必然就要倒霉了。就连之前还气定神闲的人,这会儿也老老实实地缩了起来。
“陛下息怒。”瞿英等她说完了,才抬头劝道,“这种混乱,非一朝一夕之事,也不是砍了几个人的头就能了结的。陛下生气也无益,不如让诸位同僚一起设法解决此事,方是百姓之福。”
“也好,那你们就拿出一个方案来吧。”贺星回盯着下面的人,“朕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法不责众,总不能把整个朝堂从上到下全都砍了,所以你们不怕。”
“既然如此,那朕也就把话说明白一些。已经发生的,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一旦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朕绝不容情!”她说着,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朕将这件事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是相信你们为国为民之心,诸卿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这最后一句话实在意味深长,让所有人都不由一凛。
因为早朝时间推迟而生出的那一点脉脉温情,已经彻底被后面这件事碾碎了,谁都不想领教贺星回的手段。
其实从贺星回还朝到现在,也就处理了一个叶家,一个张本中,顶多是顺便打压了一下世家。除了跟草原部落勾结的叶家之外,她没有抄过家,没有杀过人,但不知为何,对她的畏惧却已经刻印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
从御花园出来,众人忍不住舒了一口气,好几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十分默契地没有选择回自己的衙门去,而是一路到了中书省,将负责文书的官员们赶出去之后,关起门来商量此事。
“瞿兄,你瞒得我们好苦啊!”韩青先叹了一口气。
瞿英苦笑着拱了拱手道,“君命如此,瞿英也是身不由己,还望诸位莫要介怀。”
莫要介怀?说得轻巧!
就说怎么明明中书省增加了四个席位,所有人都以为其中有一个位置一定是瞿英的,他却没有上去,而是继续留在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现在看来,贺星回是早就有心要整顿吏治,才把自己的人放在了这个关键的位置上。
这段时间,瞿英表面上跟他们你好我好,背地里不知已经拿住了多少证据和把柄。
想想就让人心里不适。
不过他们就算想记仇,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因为现在反而是他们要仰仗瞿英,从他这里探听出贺星回的态度,好把这件事给转圜过去。
所以瞿英一开口,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十分宽容体谅,客气几句之后,就将话题带到了正事上,“瞿兄,陛下让我们自己处理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诸位还不知道陛下吗?她最心软,只要诸位能拿出令她满意的方案,这事就算是过去了。”瞿英道。
这话听得不少人都想破口大骂。
贺星回心软?那这世上应该没有心硬的人了。
不过嘴上只能问,“什么样的方案,才算是让陛下满意?”
虽然贺星回没说,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机会只有这一次,一旦拿出来的方案不符合贺星回的要求,她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瞿英转头看向严文渊,笑道,“这事,大家该问左侍郎才是。”
有人依然不解,但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是之前国库欠银之事!”
之前国库欠银,如果真要追讨,恐怕整个朝廷都要闹个翻天覆地,还未必能收上来银子。但是贺星回却只要他们补上三年内的欠银,这一下就好接受多了,和和气气就把钱收了上来。
所以,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跟欠银一样,只会小惩大诫?
也是,朝堂上下每个人都沾手过灰色收入,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有了实例在前,众人都放松了一些,就有人提议,“那还是返还三年的不法收入?”
说实话,三年这个线是很微妙的,处在一个让人肉疼,但又不至于拿不出来,更没有必要铤而走险的程度。所以他一提出来,所有人心里都不免赞同,但还是看向瞿英。
瞿英笑道,“这就要诸位自行斟酌了。陛下想看到的,是你们的诚意。”
那就是不够了。
众人虽然心急,但是也不想当着瞿英的面讨价还价。韩青咳嗽了一声,“这个可以容后再议。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之后的解决方案。”
提到解决方案,众人回想当初的欠银之事,心情更微妙了。
当时老实交钱的北地世家,如今虽然还没有人被援引入朝,可是西北的工厂,他们却是占了大头的。听说他们本来还不太情愿拿出地皮,但贺星回给出的好处还是不打折扣。而赖账只想还一半的勋贵,工厂虽然在自己的辖下,却半点好处没有捞到,顶多以后能收个税。至于想跟贺星回讨价还价的南派世家……
咳……不提也罢。
在场属于南派世家一系的官员,想到这里都忍不住唏嘘了起来。张本中当时为什么会发疯?还不就是因为贺星回手里那么一块大饼,却连一口都不打算分给他们,欺人太甚。可是追根究底,这件事的根子早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态度分明,贺星回给他们的待遇也分明。
如此一想,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人,又忍不住重新评估起这件事情来。虽然目前还看不见这事将来会有什么好处,但是至少不能让自己被贺星回记在黑名单上,将来找时机清算掉。
——她是说了既往不咎,那也只是这一件事。他们除了这件事,难道就没有其他把柄了?
就有人道,“陛下此举也是为了清明吏治,咱们自然要想一个万全之策,让官吏们主动拒绝这些不法收入。依我看,要重罚。”
反正自己这边已经是既往不咎了,以后再犯的,重罚就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