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杯雪
孟弗慢悠悠道:“孟先生说笑了,您若是学识浅薄,那这天下便没有其他学问深厚的人了。”
孟雁行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活着从皇上口中听到一句赞扬的话,但这事他是万万不能应下的,他深深俯首,道:“陛下,草民真的写不得。”
“朕只是想让孟先生写一本书罢了,既然孟先生不愿,朕也不会强求,你不愿意,也有很多人愿意为朕写,只是……”孟弗顿了一顿,缓缓道,“朕前几日闲着无事将孟先生从前写的文章读了一遍,不大喜欢,朕琢磨着,不如都禁了吧。”
孟雁行的眼睛一下瞪大老大,他没想到皇上竟然会用这个来威胁自己,他苦做文章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文章传遍四海闻名天下,为了让自己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吗?他已辞了官,若是把他文章都给禁了,他这忙碌半生还剩下什么。
“陛下,您不能这么做。”孟雁行道。
“朕怎么不能呢?”孟弗学着陛下的口吻发出一声讥笑。
孟雁行不禁打了个冷战,一时间竟是生出死志来。
他无法接受自己这一生到最后竟无一所获。
孟弗看孟雁行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她定了定神,打一个巴掌要给个甜枣,她话锋一转,继续劝道:“朕其实也知道孟先生为何不愿,只是旁人的口舌有那么重要吗?那些用言语来抵抗的都是些无能之辈罢了。”
这些话是说给孟雁行听的,也是孟弗说给自己听的。
“《男德》书成以后,会由朕亲自下旨印发,孟先生应该相信朕的手段,到时谁又敢置喙呢?”
因皇上一下子打到了孟雁行的七寸,再听这到这番话,孟雁行的心竟真有些动摇起来,他想李钺不愧是当了皇帝的人,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孟先生你还在担心什么?担心后人评说?你是做学问的,应该知道,这世上的任何一本书都会遭到不同的声音,声音或大或小,或多或寡,但是这不妨碍它们流传于世,成为圣贤之书,孟先生你想想,撰写《女诫》的曹大家如今受无数女子追捧,《男德》未尝就不能成为另一本传世的经典!”
见孟雁行表情有所缓和,孟弗继续忽悠道:“孟先生知道奉天书斋现在在修一本大典吧,你也应该知道修这本大典的意义,朕相信孟先生你的文笔,你写的《男德》若能与《女诫》相媲美,朕愿意将它放到大典的第一卷 第一章第一篇,将你的名字印在大典的第一页。
“这也许很难,但朕相信孟先生你的水平,其他人不是不能写,但比起你来还是差了一些,若放在第一卷 就有些才不配位,只能给压在后面。
“孟先生你从前写的那些文章虽文采风流,寓意深刻,但说到底都是也是寻常之音,而《男德》不一样,朕可以将它推至千家万户,让天下之人都看到它,诵读它!
“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这是一个太平盛世啊,在盛世中流传兴盛的书只会是日后要模仿借鉴的样本佳作,青史上会记下你的名字。
“而在千百年后,所有男子成家之前都会将《男德》熟读背诵,成为他们以后为子为夫为父的规范,到时孟先生你的名字会与诸位圣贤列在一起!”
“孟先生,这回你考虑好了吗?”
第55章
孟雁行必须得承认,皇上的话对自己充满了诱惑力,随着陛下话音落下,他仿佛看到自己日后可以受万人追捧,万人供奉,甚至科举考试时也要将他的书作为一门必考的科目,也许还会有人为他竖起雕像。
只是孟雁行心中仍有不安,觉得这件事不会像皇上说的这么简单,他开口道:“陛下可否给草民些时间,让草民再考虑考虑。”
“天下孔学盛行,而孟先生你桃李满天下,如今开创了新学,写了这《男德》一书,千年之后,未尝不会有孟学。”见孟雁行的神色愈加迟疑,孟弗便知道自己说的差不多够多了,她话锋一转,道,“罢了,既然孟先生还要考虑……”
她正说着,高喜迈着小碎步从外面走进来,孟弗停下声,向高喜问道:“何事?”
高喜走过来,躬身道:“回禀陛下,刘大人又写了一篇呈来,请您过目。”
孟雁行跪在地上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他直觉被高喜呈上来的文章与陛下要他写的《男德》有关,只是朝中姓刘的官员不少,皇上口中的刘大人是哪一位刘大人?
孟弗只是在下朝后叫了几位官员和学士,让他们写一本用来给少儿启蒙的书,最好能将算术与日常结合在一起,让读者能够认识到自我,这本书主要是针对九皇子的,所以孟弗叮嘱他们不要对旁人提起此事。
不过孟弗也说了,若书写的好,会收录到大典之中,日后也会印刷出来,传到民间,官员们听到这话,果然表现得很积极,才一会儿工夫,刘长兰就写了两篇了。
将孟雁行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孟弗道:“倒是比上一篇有点进步,可惜还差了点火候,朕怎么觉得刘长兰的文笔不如当年了,不过胜在感情真挚,这篇就先收着吧。”
竟然是门下侍中刘长兰,孟雁行心中微震,刘长兰竟然会争着要写这种东西!
高喜应了一声,将那篇文章小心收到一侧的匣子里。
孟弗对孟雁行道:“朕便给孟大人半日的时间考虑,明早给朕答复,希望孟先生能考虑清楚,再有,此事朕不想太多人知道,若别人问起,孟大人只说是要为朕著书即可,高喜,你叫人送孟先生出去吧。”
孟雁行怀着一堆心事往宫外走去,路上遇到了礼部尚书章颂之与谏议大夫顾水乡,这两人正连连叹气,感慨陛下的要求太高了,自己写的东西竟还不能入陛下的眼。
孟雁行下意识认为他们是在说《男德》,这两位可都是天下间有名的才子,那章颂之更是文康三年的状元,才学是极好的,他们都愿意为陛下照着《女诫》写一本《男德》?
孟雁行愈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个世道了。
他走过来,与这两位曾经的同僚寒暄一番,等聊得差不多了,顾水乡才问他皇上宣召他进宫是为何事。
孟雁行道:“陛下想让我写一本书。”
孟雁行的话音一落下,对面的两位立刻露出一副懂了懂了的表情。
顾水乡点点头,道:“我猜也是这样,不过陛下不许我们私下议论此事。”
事关九皇子,也就关乎皇室威严,陛下有这样的要求他们都可以理解。
孟雁行觉得也能理解,《男德》这种事私下里有什么好议论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道:“陛下想要把这事交给我,可我这还没想好要不要写。”
章颂之惊讶道:“这样的好事,孟兄你还推辞什么啊?”
孟雁行这个老头不会是专门跑到他们面前炫耀吧?
顾水乡也跟着道:“是啊,陛下没与你说,这书若是写的好是会收录到大典里吗?”
孟雁行叹道:“说倒是说了,只是此书一旦写成,必会遭受一番攻讦。”
顾水乡微微愣了一下,这给小儿写启蒙书也会受到攻讦吗?这本启蒙书与以往那些是很不同的,确实可能会有些人会接受不了,孟雁行已经辞官多年,行事却还如此谨慎,怪不得能被先皇看重,自己还是修炼不到家,顾水乡想了想,道:“可能会有一些吧,毕竟以前没人写过这种的,但算得了什么,虽说君子慎独,但孟兄你这也太谨慎了吧,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孟雁行是做过太子太傅的,该如何教导皇子他经验是最丰富的,怪不得陛下会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做,顾水乡心中有几分嫉妒,却也能够理解,他继续劝道:“孟兄你应该是很擅长写这类文章的,我就不行了,把肚子里的这点墨水都倒出来也凑不出一篇来。”
孟雁行很是疑惑,自己擅长写《男德》吗?顾水乡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竟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恼怒。
他仔细看了顾水乡一眼,顾水乡的表情真诚,不似作伪,他竟真是这么觉得的。
顾水乡压低了声音,偷偷问孟雁行:“难不成你对陛下还……”
因四周有人,顾水乡不敢把意思表达得太过明显,孟雁行果断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九皇子的年纪也——”
送孟雁行出宫的太监咳了一声,顾水乡察觉到自己失言,连忙收了声,再不敢提九皇子。
孟雁行只听到顾水乡说了九皇子,心想这九皇子小小年纪就要开始学《男德》了?看来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办成这件事的。
章颂之听了半晌,觉得孟雁行比从前更是矫情,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行啦行啦,孟兄他不想就不要勉强了,孟兄那都是写惯了圣贤文章的人,哪里会愿意写这些东西。”
孟雁行自然是能听出章颂之语气中的酸意,他不禁再次自我怀疑起来,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担负的一点骂声就能换来留名青史的机会,还能让孟家走向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辉煌,那这的确是一桩很不错的买卖。
三人都不在作声,不久后出了宫,三人分开,回了各自的家中。
而跟在孟雁行身边的小太监把孟雁行送回孟府后,立即回了宫将这一路听闻一字不落与孟弗说了一遍,孟弗点了点头,她心知此事算是成了九分。
而孟雁行回了孟府,孟夫人看他神色郁郁,肯定会询问发生了何事,之后孟雁行便会将他们的对话半遮半掩地说与孟夫人听,孟夫人与孟瑜不会考虑得太多,一定会劝说孟雁行答应此事。
在多方推动之下,这件事就成了十分,孟雁行必不可能再拒绝,明日早上他就会来宫里应下撰写《男德》一书。
孟弗心中清楚陛下并不是真的想要推行《男德》,只是要借着《男德》一书,把《女诫》给禁了,她父亲到最后可能要承受一些人的怒火,但因此事是陛下提出的,那些人也不敢做得太过火,最多就是耍些嘴皮子功夫,到时候孟雁行会知道该怎样去应付。
待到若干年后,世人会怎样把这件事做何种定论,也未可知。
总之这件事算是他们摆了孟雁行一道,然孟弗心中竟生不出一点愧疚之意,甚至连同情也无半分,就好像如果刨除了陛下这层原因在,此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孟弗知道自己生性凉薄,或许也不是她凉薄,只是他们不需要她有太多的感情。
不出孟弗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孟雁行来到宫中,他跪在地上道:“陛下,草民愿为陛下撰写《男德》一书。”
孟弗对此很满意,让高公公将孟雁行扶起,为他赐座,待孟雁行一坐下,孟弗立即给孟雁行戴起高帽,道:“朕知道孟先生是有大才的,你写出来的《男德》定然不会让朕失望。”
没人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尤其这些话还是出自自己从前的对头口中,孟雁行感觉自己整个人仿若踩在云端上面,他连忙拱手道:“草民定当竭力而为。”
孟弗微微颔首道:“那便好,只是不知道孟先生要多久能将《男德》一书完成。”
“这……”孟雁行心里也没个底。
孟弗道:“朕不想等得太晚,这样吧,朕先给孟先生一个月的时间,孟先生写个细致些的纲领出来,朕再看看有哪里需要改动的,辛苦孟先生了。”
孟雁行起身道:“草民遵旨。”
孟弗留着孟雁行在紫宸殿中用过午膳才放他离开,出了紫宸殿,孟雁行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皇上的手段比他做皇子的时候可厉害太多,他有些庆幸自己早早辞了官,依着陛下的脾气,当年他若是一直留在朝中碍皇上的眼,不定要落得个什么下场,毕竟这几年来朝上没少死人。
不过他若是能写出一本陛下满意的《男德》,说不定日后还有机会重回朝中。
别看孟雁行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在家教书,可他内心一直渴望能得到天子的赏识,使自己的一腔抱负得到施展。
他被迫忍耐了这么多年,眼下他可算是看到希望了。
将《男德》的编写工作安排好后,孟弗翻开暗卫们送来的密报,按照密报里所说,宣王李予已将各路人马都联络好,还在东南地区再次散播了谣言,说有人将要起事谋反,大概是想要跟陛下演一出声东击西,让陛下出兵东南,他再联合异族,从北疆进军,可惜这位王爷的包袱没有捂好,提前被人给知道了。
孟弗相信李钺的能力,即使他们没有提前得知消息,宣王的计划也不可能成功,但预先知道宣王的每一个动作,还是使这一出戏更多了几分趣味。
宣王那边近日差不多就可以收网了,他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口才与从前在刘嬷嬷那里探听到的消息,与先太子的人达成合作,先太子留下的这些人也是倒霉催的,都被陛下割了好几茬,仍旧是不死心,被宣王三两句的就忽悠上了贼船,这下又得被割了。
什么时候动手,要怎么动手,这些孟弗都拿不定主意,需要再询问一下陛下的意见,正好下午有时间,可以出宫与陛下见一面。
暗卫们这几日轻松了许多,从前孟弗与李钺两个有点芝麻大的事都得让他们去传递消息,皇宫侯府来来回回一天内得跑上五六次,倒不是说现在他们两个芝麻大点的事就不管了,而是他们直接改面谈了。
暗卫们私下八卦,这宣平侯的头顶是越来越绿了,可他自己整日还在那里伤春悲秋,老婆都快没有了还一点都不知情。
话说,陛下就打算这么一直追求刺激吗?看宣平侯夫人那意思也不是对陛下没有情意的,那陛下不应该安排这位夫人早点与谢文钊和离吗?
他们已经在陛下的身上学到许多讨好姑娘的手段,想来陛下此举肯定是有其他深意的,是他们太过愚钝,不能及时领悟。
暗卫们还发现谢文钊府中的二姨娘最近与他身边的小厮走得很近,他们在暗中看向宣平侯的目光更加同情,特别想知道宣平侯头顶的绿帽还能绿到哪一步。
闲来无事的时候,这些暗卫开了个赌局,赌最后宣平侯的头顶会有几顶绿帽。
虽然不该把自己的快乐驾驭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但是这样真的好快乐。
看着谢文钊那副一无所知的蠢蠢模样,暗卫们感觉自己的快乐好像加倍了。
今日的天气不大好,天空阴沉,凉风阵阵,晚上许是要下雨的,孟弗出宫后直接来到西郊的靶场,陛下已经在这里等着有一会儿,他坐在一张贵妃椅上,微眯着眼睛,像是没有睡好,精神不大足。
孟弗走过来,见李钺脸色臭臭,她登时就明白过来,忍下笑意,问他:“陛下今天来月事了?”
哎。
陛下来月事了。
这是多么好笑的话!
李钺有气无力嗯了一声,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月事了,但依旧没法习惯,他右手搭在小腹上面,整个人显露出一种平日里没有的娇弱。
孟弗走近两步,在李钺面前蹲下身,她现在的身材高大,这样也没比陛下低出太多,孟弗语气中带着些不易被察觉的埋怨和悔意,她轻声说:“您该多休息休息的,早知这样,我便不叫您出来了。”
“那不行,我在侯府里看到他们更加难受。”而且看见孟弗能让他开心一些。
孟弗有些无奈地说了句好吧,一转头看到旁边的小桌子上竟然还放了一碗雪花酪,她皱了皱眉,问李钺:“您怎么还买这种东西?您现在可不能吃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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