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君 第40章

作者:素染芳华 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穿越重生

  那边传来一声极浅的笑音:“有针有线我也不会用啊。”

  他卖了个关子,微顿了顿才道:“我给你编一双布鞋。”

  裂帛声连响了好一会儿,柳渔已经猜到这布鞋是怎么编的了,约莫是用的编草鞋的法子。

  “你连这个也会吗?”想他跌打损伤会些,竟连编草鞋也会,柳渔未觉察时,眉间已经染了惊奇和一两分笑意。

  陆承骁是想不到可以和柳渔这般平和相处的,心跳似乎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回答柳渔的话竟比面对书院里最严厉的夫子还紧张些。

  “会,小时候我爹只是个小布贩,家计艰难,也没送我们去私塾,我们兄弟三个淘得很,也是满镇子疯跑的,穷人家没什么玩的,有时候就随手扯些草叶折腾,草编的东西还会挺多的。”

  怕空气静默下来,他絮絮的同柳渔讲一些儿时的趣事,后来发现只自己一人在讲,试探着问她:“你小时候呢?都喜欢玩些什么?”

  柳渔怔了怔,然后才道:“捡柴、搂草、割猪草、喂鸡、洗衣、做饭、洗衣……”

  一一细数,都是农家女孩做的家务。

  陆承骁编布条的手顿了顿,看向布帘方向,问:“有爱玩的吗?”

  柳渔细想了想,摇摇头,又意识到陆承骁看不到,出声道:“没有。”

  总有做不完的活,没有时间玩。

  说话间衣裳已是半干了,至少不会像先前那样贴在身上,柳渔把长发用十指梳顺,照着早晨出门时的样子重新挽了发,陆承骁的鞋也快编好了,只等最后调试鞋面上的系带长短。

  柳渔算着天色,提醒陆承骁道:“衣服差不多干了,公子把外袍穿上吧。”

  说着也学着陆承骁先时模样,背转了身去坐着,倒还提醒他一回:“我背过身了。”

  “啊,好。”陆承骁起身把手里的半成品布鞋放在坐垫上,这才拎起搭在横枝上的外袍穿了起来,衣裳齐整了,才敢叫柳渔回身来。

  两人目光相对,又都尴尬得同时移开了眼。陆承骁想到什么,转身取了坐垫上的布鞋,捧到了柳渔面前:“我估量着做的,你看看大小可合适。”

  说是估量,是河滩上借着月色看到的那么一眼,不甚清楚,大概的尺寸却是印在了心里。

  柳渔这才看到陆承骁编的那双布鞋的模样,上好的白绸撕作匀匀的条,鞋底编得平整细密,只是免不了有布条细碎的边须露出来,瞧着并不算美观。因是布料有限的缘故,鞋面只几根带子固定,这鞋起到的作用也只是要护着她脚底不伤着。

  这是柳渔两辈子见过的最简陋的一双鞋,然而手捧着它,柳渔心中却不知为何,似是被什么轻触了一下。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像手捧一颗赤子真心,只觉得这世间任何镶珠嵌宝的好物也不及这一双鞋来得珍贵。

  陆承骁见她定定捧着鞋看,有些赧然,别开眼让柳渔试试看。

  “嗯。”柳渔应声,微侧过身把那布鞋套在脚上,大小拿捏得也差不离,只把几根系带系好,就是极贴脚的,裙子理好,也没人能看到她的鞋面遮不住罗袜。

  柳渔站起走了几步,脸上漾出几分笑意来:“很合适,多谢。”

  陆承骁忙摇头,“举手之劳,不需言谢。”

  只是见着柳渔面上的笑,他自己也抑不住眉间眼角全盛满了笑意。

  只是这笑意停得短暂,衣裳烘好,鞋子也有了,这便是该离开的时候了,陆承骁深知,那句话再不问,后边很难再找到这般合适的机会。

  “柳……柳姑娘。”他走近一步,望着她道:“我先前求娶,是认真的,你,还没回答,可愿意?”

  自渝水河上岸,柳渔等了一路,也再未见他重提,她只道是这话今日便略过了,不想是这时候提了起来。

  心动吗?

  柳渔抬眸看陆承骁,少年目光灼灼望着她,眼神坚毅,满腔的赤诚都在一双眸子中。

  今夜之前,柳渔或许会因能多一条救命的绳索而心动,今夜此时,柳渔却知道,心里有些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渝水河中濒临死亡时他将她托起,告诉她别怕,我带你上岸;碎石滩上他告一声得罪将她拦腰抱起;山神庙前他脱了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拢好;燃好篝火却把自己隔在衣帘之外;撕了自己的衣裳替她编一双许是只能穿这么一回的布鞋。

  谨守着礼教的分寸,又细心到把她的一星点难处都放在心上。

  一个曾沦落进风尘里的人得到尊重,一个从不曾被善待过一天的人被如珠似宝的珍视。

  这对过去十七载的柳渔而言,是到死也没能够到的奢侈品。

  然而这些,如今都被眼前的少年奉到了眼前。

  柳渔的心不是铜浇铁铸,亦是血肉长成,也会……难抑心动。

  可正因心动了,这一声愿意要说出口,却愈是变得格外艰难起来。

  她这一瞬的沉默,让陆承骁分外难挨,他脚步微动,又顿住,望着柳渔殷切地许诺:“你信我,你想要好的生活,我给你好的生活,我会努力,以后必然比现在的日子还好,一定不让你因今日的决定感到后悔。”

  柳渔眼里的光,却在这时缓缓黯了下去,像一颗才腾起的星,又坠落下去、渐渐泯灭了光芒。

  她神情中带着一种难言的复杂,牵唇笑了笑,那笑却极浅,只上弯了一瞬便又落下了。

  陆承骁愣了愣,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

  柳渔却没由他多想,抬眸问他:“陆公子可知陈太太为何不愿意陈昇娶我?”

  陆承骁虽不知她这时候为什么问起这个,还是点了点头:“大概知道,门户之见,应当是想要替陈昇找一个出身更好些的姑娘为妻。”

  柳渔见他明白,反问:“那陆公子呢?令尊与令堂就不想你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吗?”

  陆承骁听到这话,神色却是一松:“姑娘对我家还不大了解,我少时家中并不富裕,爹娘开明,并没那许多讲究。长嫂是我外祖村里的一个姑娘,大哥去外祖家时遇见,自己相中的,家中也只是寻常,爹娘作主替他聘下了。”

  “二嫂娘家是县里开粮油铺子的,镇里人约莫都道是我家去县里开了个铺子,所以爹娘替二哥择媳的条件也高了,实则不然,二嫂亦是我二哥自己看中,央了爹娘去下的聘。”

  他笑望着柳渔,眼里都是熠熠的光:“我大哥二哥娶的都是自己心仪之人,到了我这里,自然也是一样的,我心悦姑娘,家父家母自然也会支持、尊重我的选择。”

  柳渔看着陆承骁,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出奇的准,还记得初见时就觉得他君子如玉,那时只是第一印象,而今再看,是真真品性如良玉一般的少年。

  赤诚、干净、温暖,仿佛通身都蕴着美玉的光辉。

  柳渔太清楚陆承骁此时的求娶若是能成,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可以不用与柳家几房人斗智斗勇、与虎谋皮,意味着她除了李家和逃跑那两条路,还有一条更光明的坦途。

  然而她可以坦然的去和李爷谈交易,却会因陆承骁的良善正直而不忍。

  因为交易是彼此都付出了,而陆承骁,她没有什么可以报答,却会将他拖进一个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泥潭。

  柳渔很想牢牢抓住他,心里却愧疚到颤抖。

  最后的挣扎,是点醒他,给他再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让命运去做一次选择。

  她看着陆承骁,缓缓地摇了摇头,把心里的话以一种微缓的语调说出:“你不知道,你并不清楚娶我意味着什么,远不是门不当户不对那样简单。”

  见陆承骁疑惑等下文,柳渔肃了神色,眼里蕴着陆承骁看不分明的冷厉和嘲苦:“你将面对的是,有一堆人撕扯着你,绑架着你,试图扒在你身上吸血。”

  “陆承骁,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我,你看到的或许只是这张颜色足够好的脸,只是我愿意让你看到的光鲜一面,你可曾想过,你抗拒不了的或许只是这张皮相,可曾想过,藏在光鲜之后的,或许是一窝子甩都甩不掉的烂泥。”

  她唤了陆承骁名字,直视着他:“而容颜会老,花也总有凋残的时候,甚至或许我还未曾老去时,你已经看得腻烦,可我身后那些血蛭,你却再也甩不脱,这样,你还想娶我吗?”

  柳渔一字一句说了,说完后,便看着陆承骁神色,静待着他的答案。

  她承认她的卑鄙,因为自己的艰难,看似磊落的把情况摊开在陆承骁面前,实则是哪怕清楚知道沾上柳家就是沾上一个黑泥潭,也期盼着他能甘心情愿跃下来。

  陆承骁既没有满口应了,也没有犹豫很久,他只是从前的心结豁然全解,所以,她所有的算计,都只是因为处境太过艰难。

  “我愿意!”

  满心里只有疼惜,这愿意二字说得半点不曾犹豫。

  柳渔却阻道:“不急,关乎终生,公子细想想的好。”

  陆承骁急了:“柳渔,我很确定……”

  “陆承骁。”柳渔打断他,道:“天色太暗了,你送送我吧,到柳家村还有一段距离,你再想想。”

  这是她最后一点良心。

  陆承骁静默了下来,而后点头:“好,我会仔细思量再答复姑娘。”

  他把和柳渔用过的两个拜垫搬回神龛前,又确认过火堆边没有能引燃的东西,这才与柳渔离开这里。

  两人一路走着,柳渔始终沉默,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安静思考。

  陆承骁也把心里的话想了一路,直到离得柳家村近了,忽然想起他在山神庙中说要娶柳渔时她的反应。

  初时,似是动容的,后来是哪里不对,她眼里的光似乎黯了下去。

  陆承骁确定自己应该是没看错的。

  他回想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信我,你想要好的生活,我给你好的生活,我会努力,以后必然比现在的日子还好,一定不让你因今日的决定感到后悔。

  你想要好的生活……

  陆承骁蓦然僵住,有什么轰然一下砸在他神魂里,他陡然明白了是什么让柳渔眼里的光黯了下去。

  是偏见,是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他把柳渔框定住的一个既定印象。

  他以为他早已经放下、不在意了的东西,原来一直还深藏骨血,不知什么时候被触发,在无意识中就带了出来,甚至于他自己对此毫无所觉。

  可却是扎扎实实的刺了柳渔的心。

  陆承骁整个人懵住,脚步还下意识的跟着柳渔行走,脑中却只剩下一片混乱。

  他可还做过什么?

  是了,柳渔落水时,他把人救上来后,因着陈昇母子的对话,他下意识的生出了柳渔在设计陈昇,为了坐实和陈家的婚事的念头。

  可他忽略了,柳渔那样怕水,她完全不会水,渝水河的水又湍急,天色全暗了,一入了河,若非他水性极好,换个旁的人许是都未必能顺利把她救上来,柳渔怎么会为了谋一桩婚事拿自己的命去赌。

  一抹凉意攀进他心里,而后递达向四肢百骸。

  因为被她算计过,便永远以一样的目光去看待她,陆承骁心尖颤抖着,痛如刀绞。

  柳渔那样聪慧,在他说出那句话时,就已然觉察到他的偏见了了吧,所以才会失望。

  陆承骁心中还山崩海裂着,柳家村已是到了,柳渔停住脚步,看了陆承骁一眼,见他离柳家村越近就越是魂不守舍,眸光黯淡了几分,却仍能牵起一个笑颜来。

  “我到了。”

  “今日蒙公子相救,这恩情柳渔铭记于心,公子他日若有所驱谴,只要柳渔能做到,必偿今日之恩德。”

  见陆承骁还有些怔愣,柳渔向他点了点头,道一声告辞,福身欲走。

  陆承骁猛然拉住她袖摆,情急中唤了她名字。

  “柳渔。”

  柳渔抬眸看他,陆承骁迎着她的目光:“我的答复,你不听吗?”

  还有答复吗?

  柳渔静静望着他,并不曾说话。

  “姑娘可知,你落水时,陈昇也在岸上?”

  柳渔眸光起了微澜,静候下文。

  陆承骁望着月色下如烟似渺的少女,喉中紧涩:“他原是要下来相救的,我冲向渝水河时,听陈太太说,他若下来,你便什么名节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