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歌
钱二虎,兵卒,十五岁,尚郡高粮县桃花乡三里小坡亭。
赖大牛,武仆,十七岁,战乱中孤儿,籍贯不详。
……
那一排排名字印在人的眼里,不再是含糊的数百人的战亡人数,而是一条条鲜活的年轻生命。
赖瑭目不转睛地盯着碑文,胸间血气激荡,有着说不出的悲壮情绪充斥在心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对赖瑾说道:“有心了。”
赖瑾说,“将来他们的同袍、家人想要来祭奠,能找到地方,都是人生父母养……”话到这里,他止住了。大盛朝没有人生来平等一说,他们把人分为三六等,有些人生来就是卑贱的。
路过英烈亭的将士们也都看到了亭子和里面的碑文,他们将战死者安葬好,在休息的时候,许多人挤到英烈亭旁,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水泄不通,很多人挤不进去,爬到树上去看。
以前能有这待遇的都是大功臣,没他们这些兵丁什么事,能有人收尸就不错了。如今他们成国公府给他们修墓立碑还用文字记录流传,这让在场的许多人既动容又感慨。
因为城门禁军跟着陈王造反,现在还羁押在城门禁军校营中没有任何自由,城防这一块空虚,只能由南卫营、北卫营暂时联合掌管。
成国公府伤亡惨重,也是防守空虚,又调从北卫营抽调了五百人保护府邸。
今天来送葬的这些北卫营的人,最近一直都在京中,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
外面的人在讲,成国公府有不臣之心,连皇帝的嫡皇子府都让他们给灭了门,还一把火烧了精光。北卫营在放火前把陈王府洗劫一空。陈王是嫡皇子,在众多皇子中的地位仅次于太子,陛下赏赐了无数珍宝,别的皇子、公主只有一个县的封地,陈王有一个郡的,府中财宝不计其数,全让北卫营抢走了。
清郡出来的人,本就因为沐弦的死生中充满愤怒,再听到流言,当场跟人打起来的都有,这传出去又成了仗势欺人无法无天。
军中众人憋了一肚子火,亦是流言四起,有过激言论也不少。
这会儿歇下来,看到成国公府是怎么待他们的,再想到京中的流言,议论纷纷。
给成国公府卖命,打仗有战斗补助,伤了有养伤抚恤,死了有著文立碑,有抚恤金和赏赐给家人。给皇帝卖命有什么?成国公府伤亡如此惨重,解了皇宫的围困,皇帝连个褒奖诏令都没有。
不少人悄悄骂,“狗皇帝,难怪亲儿子都要造他的反骂他是忘恩负义的老东西……”
赖瑾坐在树下吃干粮,听着旁边灌木丛中的悄悄议论,低声问旁边闷头掰着干饼往嘴里塞的赖瑭,悄声问,“大哥,就任由他们叨叨叨叨,不管管?你打听过没有,京里的流言哪里来的?”
赖瑭掰了块干饼塞进赖瑾的嘴里,把他手里的肉饼抢走,大口咬下。
这肉饼,确实香。他打心底觉得七弟当个娇气人没什么不好,多会享受。嫌饼子干,噎得慌,不好吃,亲自跑厨房指使厨子浪费了一堆肉、面,捣鼓出好吃的肉饼。碎肉拌上菜做成馅,先煎再烤,外脆里酥,一口咬下,滋滋冒油,满嘴都是香味。哪像这军中的饼,吃了是真的噎得慌。
军中口粮有限,油更是金贵物,除了犒赏将士加餐,根本放不起油。
赖瑾嫌弃他哥的饼难吃,回头塞给身后的阿福,又对赖瑭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
赖瑭心说:“这么干的饼还堵不住你的嘴。”他从阿福那抢回塞给赖瑾的半块饼,起身走出几步便,状似顺手地把饼塞给跟在身后的一个正在长个头天天嘀咕吃不饱的小兵卒。跟着小七这么一个好吃又待下人好的主子,饿着谁都饿不着阿福他们几个。
赖瑾愤愤地冲赖瑭翻个白眼,又摸出块肉饼发泄似地狠狠嚼。
……
入土为安,战亡的人埋葬了,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府兵的空缺总得有人填上,不能一直让北卫营的人来守成王公府。
赖瑭直接从北卫营中选拔了七百多名精锐,把府兵的缺给填上,武仆、小厮的空缺,则需要另外买人回来填上。
为了避免被安插眼线,成国公府通常都是回清郡、尚郡老家找那种家里人口多、养活不起的人家的孩子,给笔钱财买断。这样,他们买来的人都是从自家地盘出来的知根知底有家小牵挂的。被买的人家,能减轻负担,得笔钱财改善生活。跟着他们走的孩子,能学到真本事,多见些世面,又有机会立战功,只要不战死、病死,比起一辈子都出不了乡只埋头种地更有前程。
可去老家买人再送来到训练好需要时间,如今京中正乱着,且眼看储位之争又开始了,还会更乱,从成国公到几位公子、公女,乃至几位小公孙身边都不敢缺人,因此直接由府兵充当了武仆的随行保护之责。
赖瑾的待遇长了,从原来的二十个武仆,直接分到了五十个府兵。赖瑭给他长的待遇,跟以前一样,问也不告诉他理由,直接派人。
新换来的人,彼此不熟,需要磨合。因此哪怕爹娘还在给太子办丧事不在家,也没有人管他,赖瑾还是窝在后院校场,拉着新调来的五个什的人一起搞训练。
大家一起磨爬滚打,多相处几天就熟悉了。
新调来的府兵听说瑾公子阔绰待下人好,争着想在他跟前露头,没两天就起了冲突,甚至还私下搞小动作,赖瑾麻利地把他们几个全换了。
等他把手底下的五十个府兵理顺,一周时间过去,太子出殡。
成国公赖敬义、成国公世子赖瑭带着北卫营十万大军,给太子一家送葬。
皇帝由宫人掺扶着站在宫墙城楼上,一直送葬队伍走远,才拖着蹒跚的步伐缓缓下了城楼。
若是太子还活着,成国公府会是一把锋利护国钢刀,可太子没了,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皇帝又想到了梁王。梁王娶的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女,能不能取太子而代之的呢?可梁王的才干远不如太子,立梁王,反而有让英国公拿捏梁王把持朝堂的危险。
事到如今,原本该由太子继位后来做的事,只能由他现在来做了。
……
安葬了太子之后,陈王造反案也已经全部调查清楚,有了判决。
先是人数最多的城门禁军,参与了谋划的,斩!什长以上,斩!什长以下,没有参与谋划,只是听令行事者,械甲归田,夺其军藉,削为农藉。
陈王造反,满门上下,连同陈王府都没有了,皇帝痛斥其罪,夺其爵、除其宗藉,不再认他这个儿子。陈王及其满府上下的尸首,在城外随便找了个地方,草草掩埋了事。
陈王的外家端国公府也参与到谋反中,除爵抄家,十二岁以上的斩,未满十二岁的罚为官奴。
镇国公府的嫡出二公子赵卓,身为城门校尉,掌管城门禁军,负责守卫京城,竟然带着城门禁军造反,跟着陈王屠了太子满门,夷三族。
大盛朝八位开国国公,经此叛乱,一下子便没了两位。
城门禁军这支军队直接除名,皇帝又从步兵禁军、仪仗亲卫军、虎贲等众军中调派亲信,担任城门十二卫将军,组建城门卫军。每个城门卫将军各掌一门,每位将军直接听从皇帝调令。
从京城以及附近郡县征召城门卫军,补充兵力。
连征兵带训练,忙碌了三个多月,城门卫军从北卫营、南卫营手里接过了京城防守职责,北卫营、南卫营撤回到城外的大营。
之后皇帝又连续几道诏令下达。
第一道诏令,是成国公世子赖瑭升任太尉的正式诏书。赖瑭卸下北卫营卫将军职务,从二品卫将军晋升为一品大将军,统领南卫营、北卫营,二营兵马。
第二道诏令,成国公三子赖琦,英勇善战,在城门突围战立下卓著功勋,封北卫营卫将军,统军八万。
第三道,成国公七子赖瑾,英勇战善,在城门突围战立下卓著功勋,封边郡郡守、镇边将军,统军两万。
赖琦从前来传旨的中郎将手里接过皇帝诏书,反复地看了又看,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接管北卫营,北卫营十万兵变成八万了?那少下来人两万去哪?
他正在惊疑中,又听到中郎将宣读的封赖瑾的诏书,眼睛瞪得跟牛一样大,扭头朝赖瑾望去。
赖瑾整个人都无语了。他才十二岁,跟禁军打的时候,要不是底下的奴仆拼命护住他,他早没了。英勇善战?皇帝没毛病吧?边郡在哪?大盛朝三十六郡,有这么个地方吗?
他接过诏书,反复看了三遍,没错,就是这么写的!
三兄弟都接了诏书,中郎将客套了几句,便抱拳告辞,带着随从走人。
成国公示意他们兄弟几个书房说话,把世子夫人、赖瑗、赖琬也都叫上。离家远的两个孩子,就只能回头写信去告知他们。
赖瑾踏进书房,落坐,瞥见没外人,便直说了,“大哥,你这是兵权被架空了吧?”北卫营的兵归了三哥管,南卫营听英国公的,才不会听他大哥的。
老三赖琦说:“镇国公府就是嫡长子袭爵,嫡次子掌兵,老二掌了兵又想要爵,才听了陈王的。”皇帝居心不良,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小七是嫡子,直接就给发配了。边郡没听过,边县倒是有一个。”
赖瑭说:“边县地处边陲,地广人稀,虽然只有一个小县的人口,占地却有数个郡之多。”
赖琦说:“得了吧,那是什么地?那地荒得连庄稼都种不活。就算要封郡守,清郡那么好的地儿,怎么不封给七弟?七弟流着沐家的血脉,他去掌清郡,多稳啊。”
成国公说:“想得挺美。有得封就不错了,轮得到你们挑肥捡瘦。你们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羡慕成国公府满门显贵,你们四兄弟最差的都是郡守,掌一郡之地。阿瑶、阿瑗、阿琬亦都封了乡主。陛下三十多个儿女,公主们大多也只有一乡之地,只有是陈王因为是嫡皇子,封地是郡,其余的皇子,即便是亲王也只有一个县。”
赖琦满脸为难,“我哪带得了北卫营呀。”
成国公说:“你听你大哥的,有什么事,兄弟俩商量着来就是。”
他扭头看向赖瑾,“家里七个孩子,属你人最小,主意最大,之前一直把你拘在家里,就是怕你出去捅出大篓子。如今边郡远,折腾些亦是无防,你去练练手,若是不成,再想办法另谋出路。”
毕竟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嫡子,名为封赏,实为发配,去那边远那么偏那么穷的地方,成国公是真的心疼。
他提点道:“那边部族众多,游猎的、游牧的都野得很,时常到周边郡县劫掠,但那里的马是好马。过了边县、越过沼泽地,沃野千里,牧草长得有一人多高,牛羊马匹养得膘肥体壮。你有两万兵,只要你有能耐,足够你起家了。”
赖瑾惊得大张着嘴发出“啊”地一声,说:“阿爹,我才十二岁!”当郡守,还给两万兵,皇帝是疯了吧。不对,这两万兵是自家的,皇帝在拆分他家的兵权,肯定还有后一步行动。
作者有话要说:
大盛朝的行政区域参照秦汉时期的郡县制,划分为:郡、县、乡、里、亭。
什长:军中带兵十人的小头头。
第10章
十二岁都可以开始议亲了,只有赖瑾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成国公夫人扭头,训道:“就算是孩子,也该学着长大了。哪怕是只鸟,到了你这年龄,也该学着扑腾翅膀自己飞了。我与你阿爹已经年过半百,还能护你几年?”
赖瑾默然。他要是加上上辈子活的年头,说自己是孩子确实挺昧良心的。
成国公的神情罕见地多了些凝重,说道:“如今京中是个什么局势,你们都瞧见了。镇国公府是怎么没的,你们也看到了。”
赖瑾闻言就知道成国公另外还有安排。
赖琦坐得笔直,但手里还捏着诏书,指间微微颤抖。刚出了镇国公府赵卓跟着陈王造反的事,如今就来这一出,再看阿爹的样子好像还有别的安排,让他的心头难安。仿佛突然之间,阿爹和大哥都不再为他遮风挡雨,要让他站出来面对京中风云变幻的局势,他怕自己应付不了,怕落入圈套害了家人。
赖瑭瞧见赖琦悄悄哆嗦的模样,悄声道:“慌甚?”
赖琦坐得更直,强撑着说:“没慌。”
成国公的视线从兄弟三人身上扫过,说道:“树大分枝,人大分家。爵位、军职、官位皆是陛下所定,无从更改。”他顿了顿,才继续说:“成国公府有清郡、尚郡两郡封地的贡岁,用来支撑府里、以及十万兵卒的开销。”
他说话间,抬眼看向赖瑭和赖琦两兄弟,眼中透出锋利的锋芒,一字一句地说道,“成国公府如果没了兵权护持,便会沦为人人皆可宰割的病猫。十万大军若没有了成国公府的封地产出,也断难为续。如今你们兄弟二人,一人袭爵,一人掌兵,分则两亡。切记!”
赖瑭、赖琦起身抱拳,“谨遵父亲教诲。”
成国公微微点头,又看向赖瑾,说:“瑾儿,你生得晚,有些东西生来时没有了,就没有了。”虽
赖瑾打刚弄清楚家里的情况就知道,爵位、家业都没他的份了,也早就接受了。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心想,去做郡守的话,怎么也能实现穿裤子自由了吧?
成国公也知道是委屈了赖瑾,可时势如此。他说道:“你带去边郡的两万兵马,会是北卫营中的精锐,另外粮响都会为你备足,只是将来还得靠你自己。”
赖瑾继续点头,表示接受这安排。
成国公继续说:“你年幼,我和你阿娘会为你安排好得用之人,不必担心。”
赖瑾的心里咯噔一声,问,“不会对我指手划脚吧?会听我安排吧?”
成国公说,“自是听你的。”
赖瑾仍旧不放心,再次调强,“既然已经把我安排去当郡守,好歹我也是一郡之长,怎么也得由自己做主。”可千万别把裤子都穿身上了,还给扒下来。那时候才几岁,丢点脸也无妨,现在都十二了。
成国公和成国公夫人齐齐打量两眼赖瑾,一起点头。
赖瑾这才放心下来。
成国公又说道:“府里的产业、钱财,五成由赖瑭、赖瑾平分,另外五成,你们兄弟姐妹五人各一成。夫人的私产、清郡沐家、太子妃留下的产业由赖瑾继承。”
赖瑾满脸愕然地看向自家老爹,又看向亲娘,问,“弦表姐的……”没让皇帝收走?他随即一想,了然。
哪有儿子杀了别人全家,老子还去继承死者财产的,要脸不?哪怕皇帝想不要脸,他家有兵,不会愿意受这气。如今京中风雨飘摇的,皇帝可不想为了点钱财再惹出场兵变来,安抚都来不及。
赖瑾暗暗感慨,还得手里有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