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歌
沐瑾望着萧灼华,在她的脸上、眼里只看到漠然和怀疑。
她撕下自己乖巧、听话、顺从、兢兢业业的伪装,问出深藏许久的困惑。她不信他,害怕他。她见过太多权势倾轧,她见过最多的是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萧灼华逼近沐瑾,再次问道:“你就不怕有天我夺你的权,置你于死地吗?”
皇后出声喝斥:“灼华!你在胡说些什么?”
萧灼华没理会皇后,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沐瑾,牢牢地盯紧他的每一丝反应。
沐瑾看着面前的萧灼华像缩在角落眦牙的受伤困兽,竖起刺,扎向靠近她的人,用另一种声音发出仓皇嘶鸣。
她在皇宫长大,见识、认知都来自于从小接触的,她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皇宫,他会成为另一个萧赫。她怕萧赫、恨萧赫,可为了生存,不得不低头讨好。她用在萧赫那求生在那一套,在他这里求生。
沐瑾深知,以她的谨慎小心,如果不是受到太子遇害的打击,是绝不会如此。她在不安,在害怕,在恐惧,但同样,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份渺茫的希望。
他说道:“我给你答案,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让你掌权,为什么会让你有兵,为什么要组建女子军队。”
要什么答案,他想开疆拓土,想不受豪族掣制,自是要培养能受他掌控的力量的。她,女兵,军队,都如此。
萧灼华收回目光,刚要请罪,便听到沐瑾说:“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在出生的时候,有自己的性情、脾气,这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每个人除了责任,还有一样东西,叫做自我,就是我想做什么,我不想做什么,由我自己决定,由我自己去选择做还是不做。每个人的命运、人生都该由自己去掌控,而不是由别人支配。”
什么?萧灼华扭头,再次望向沐瑾,眼中划过茫然和诧异:你在说什么?
沐瑾问:“听不懂,对吗?”
萧灼华确实听不懂,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
沐瑾凑到萧灼华的耳旁,压低声音说:“因为我在造反,不是造你阿爹的反,而是在造这个世道的反。在我的治下,女人可以当将军,可以带兵打仗,可以是一家之主。任何人都可以想不成亲就不成亲,想和离就和离。我要让我治下的人们,活出他们自己的样子。人生很短,但来都来了,总得留下点什么。”
他说完,坐回到椅子上。
萧灼华满目震惊地看着沐瑾,嘴巴微微开启,脑子嗡嗡的。造……世道……的反?世道的反?什么意思?
皇后吓得手都在哆嗦。
旁边的玉嬷嬷和负责照料孩子的奶嬷嬷也是猛哆嗦,都想跪下了。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在跟殿下说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情。
萧灼华惊疑不定地看着沐瑾,在心里低喃念道:“造世道的反?”
沐瑾说:“我阿爹做事不对,欺负我,我跳到我阿爹头上挠他,不能因为他是我阿爹,就可以欺负我、做我的主。我跟你成亲,只能是因为我中意你,你中意我,我俩在一起能过更好的日子,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从而结为夫妻。不能是因为拿刀架在我俩的脖子上,不嫁、不娶就去死而成亲。”
“我等你长大,等你有能力自己做主的时候,我们再选择要不要真的成为夫妻。即使我们成了亲,你除了是我的夫人外,你还是公主、是宰相、是将军,是你自己。哪天你跟我在一起过得不开心,不愿意跟我过了,可以说沐瑾,我们和离吧,然后去换另一种让你开心的活法。同样,我也如此。我想你有更好的人生。”
萧灼华默然。
皇后怔怔地看着沐瑾,脑子嗡嗡的,充满了诧异。怀里的孩子睡醒了,发出哭声,惊得她回过神来。
奶嬷嬷赶紧从皇后的怀里,抱过孩子,匆匆离去,唯恐哭声惊扰到沐瑾,惹出祸事。
玉嬷嬷大气都不敢喘。她早知道大将军行事与人大不同,让人琢磨不透,今天说出来的话更是吓死人。殿下跟她成亲,掌这么大的权势,还能和离?真要和离,怕不是一杯毒酒就归了西。
沐瑾继续对萧灼华说道:“一个国家,它应该是庄严神圣不可侵犯、不容亵渎的。一个国家的子民,应该是受到保护的。一个国家的公主,代表着国家的体面,她应该是骄傲自豪受到子民拥护和爱戴的。她在国家危难的时候,能够拿起剑,带着兵,杀向敌人,保卫她的国家、她的领土、她的子民。她的父兄遭人杀害,她可以带着兵,打到敌人的老家,割下敌人的头颅,报仇。”
他说完,径直起身离开。
玉嬷嬷直到沐瑾出了院子,才唤了声“殿下”,问萧灼华:“大将军他……他是什么意思?”想让公主殿下以为太子报仇的名义起兵吗?
萧灼华轻声说道:“他跟父皇不一样。”她站起身,道:“母后,儿臣有要事,先行告辞。”
皇后叫道:“灼华,你要做什么?”
萧灼华轻轻吐出两个字:“造反!”径直离开。
造反?不就是起兵?造反的是英国公才是,她造哪门子的反?她至多算是平叛。皇后心道:“这是什么事儿?”她随即反应过来,这怎么更像沐瑾说动灼华什么,把人给带跑了。
萧灼华去到沐瑾的院子,堵住他,挥手把周围的人遣退,问:“你打算怎么做?”
沐瑾说:“这种事,当然得悄悄的。”
萧灼华问:“若是事成,我不愿与你成亲,你许我什么好处?”
沐瑾说:“亲王,只有爵位俸禄待遇地位,受到人们尊崇,有国家赋予的荣誉,没有领地。国家的疆土必须统一,不可分割,没有任何分封,哪怕是指盖甲大的一点地,我都不会分出去。”
萧灼华说:“再加一个条件,我要英国公府满门的人头。”
沐瑾说:“好。”他抬起右手,说:“击掌为誓。”
萧灼华见到他认真的模样,抬起右手,按在沐瑾的手掌中。她看着他俩的手掌合在一起,又抬眼看向沐瑾,见到他正朝自己笑,望来的眼神让她觉得安心。
他说要造世道的反。他在走一条跟其他人不一样的路,想带上她一起。
她想试试掌控自己的命运,不想像父皇的后妃那样,一辈子困在后宅,靠着宠爱、讨好过活,不想再过生死不由己的日子。
她想起沐瑾经常说的一句话,想干嘛就干嘛。
他都敢造世道的反,她又有什么不敢的呢。
第119章
沐瑾送走萧灼华以后, 坐在堂中,烤着炭火,思绪起伏, 心情颇有些不平静。
他原本只是想着太子遇害, 萧灼华肯定会很伤心,需要人安慰陪伴,所以赶回来, 没想到会看到萧灼华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任信。
萧灼华能有这反应是很正常的, 不正常的其实是他。
沐瑾以前只是觉得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管别人怎么看他、乐不乐意,他乐意就行了。可萧灼华不是别人。他不用管别人乐不乐意,高不高兴,他能不管萧灼华乐不乐意吗?
他这么大一份家业,这么多的钱粮兵、政务, 换一个人来掌管, 他乐意?他放心?亲爹来都不放心!亲娘来也不行,意见相左的时候, 亲娘很可能会捶他, 直接否决掉。
也就是萧灼华,能这么帮他, 死心踏地兢兢业业地帮他,哪怕一边担心着被他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仍旧天天累死累活把什么都处理得好好的。为什么?她又不是找虐。因为他俩成了亲, 捆绑在一起。
他让萧灼华干着当家主母的活计,又跟她说, 等过几年, 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做夫妻。
换个说法就是, 你先给我当牛作马,等过几年我再跟你散伙,各走各的道,而在萧灼华看来,她面临的风险都不是净身出户,而是没命。她能怎么样,就全看他的良心怎么样。
按照身份地位,萧灼华直接把他对标萧赫。
这种不安、恐惧和怀疑应该在萧灼华的心里积压很久了,受到太子遇害刺激催化,爆发了。
沐瑾受上辈子的认知影响,十八岁才算成年,二三十岁结婚是正常的,可在大盛朝,三十多岁都能当爷爷奶奶了。
二十多岁还没成亲、年轻有才能、家世好,人品出众的,可遇不可求。他四姐夫那样的,守孝耽搁到二十多岁的大贵族,大盛朝三十六个郡,只此一家。
军营里之前还有二十多岁没成亲的,现在人生大事也都解决得差不多了,且那帮人,谁配得上萧灼华?沐瑾觉得,哪怕让萧灼华闭着眼睛选,肯定是选他,不会选军营里的那堆糙汉子。
他跟萧灼华和离了,去哪里再找她这么好看又能干,连造反都愿意跟他一起的。
他跟萧灼华和离,让别人去娶她?就萧灼华这软包子性格,万一遇到家暴怎么办?不得被欺负死。她以后受欺负,他都没理由替她出头了。万一挑的对象不好,把她拘在后宅跟小妾打架,垃圾对象帮小妾不帮她……
沐瑾想想都觉得好气。
他坐了一会儿,暂时把这事抛到脑后,让阿福去把周温叫来。
周温在收到皇帝、太子、梁王都没了的消息,又听说大将军急忙赶回城里,也马上回城,在府中待命,等着将军安排。
他待到下午,果然将军有请。
周温去到沐瑾的院子,抱拳行了一礼。
沐瑾想到萧灼华那谨慎的性子,自己要是不提,八成她连问都不敢问,于是对周温说:“太子遇害,皇后跟宝月长公主是他的至亲,他唯一的血脉也在我们府里,怎么也得祭奠一回才是。”
周温思量着说道:“大盛朝人心尽失,我们又要用兵,若是扯上太子,恐怕于将来不利,害太子的是英国公府,恶名已经有他们担了,现在天下英豪各凭本事取江山,何苦沾上太子。宝月长公主殿下未提此事,将军……”他后面那句,“将军就不要提这个了吧”,咽在肚子里。将军向来对殿下的事上心,都特意把他叫来问这事,显然是要办的。
沐瑾道:“府里辟一个院子,家祭,无碍吧?”
周温道:“家祭自是无防的。”又抱拳道:“将军高义。”
沐瑾解释说:“倒不是高义,怎么说也是大舅子,是个能相处的。”祭奠一番,让萧灼华和皇后能有个拜祭的地方,好歹能有个安慰。他说道:“劳烦你跑一趟,把东西备齐,做法事的人也请来,然后交给玉嬷嬷安排。”
周温抱拳领命而去,待到院门口,又回头看去,见大将军有点蔫蔫的,显然是因为太子遇害的事,心情不太好,便明白,估计在太子祭奠结束前,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
沐瑾又吩咐阿福:“派个人去跟玉嬷嬷说一声。”他说完,又觉得不妥,他跟萧灼华是夫妻,同一座宅子里住着,相隔几十米远,有什么事都是下人传话,这感情能好才怪。他又说:“我自己去吧。”又觉得好烦躁,莫名的不知道烦些什么。
他再次去到皇后的院子,找到萧灼华。
母女俩好像在谈什么事,皇后像在发火,但细看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抱拳行了一礼:“见过岳母。”
皇后免了沐瑾的礼,请他入座。她说道:“如今是我寄人篱下,还请将军莫要再向我行礼。”
沐瑾道:“您是我岳母,是灼华的母亲,往后便由我们奉养您,您把我当成自家孩子就成。”
皇后愣住。他刚才还一副不满皇帝赐婚,甚至连和离都出口了,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沐瑾看到萧灼华更不自在了,说:“我……我……”他刚想为刚才的事解释一下,说和离的事不算数,但这时候,好像不合时宜,改口道:“我让周温采办祭奠太子的物什去了。太子过世,家祭总还是有要的。”他没敢看萧灼华,眼睛落到别处。
皇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起身便要向沐瑾拜谢大礼。
沐瑾吓得蹿起来就把皇后扶住,道:“使不得。”赶紧把皇后扶回到坐位上。
他觉得自己在这里,她们都不自在,还是让她们安心张罗太子的事要紧。他对萧灼华说:“刚才我有些冒失,言语有些失当,待往后再向你赔不是。你先忙,且安心,这是我的地头,也是你的地盘,你想怎么操办都行的。”
萧灼华盯着沐瑾看了好几息时间,总觉得他这趟来得有点蹊跷,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于是应道:“多谢。”
沐瑾说:“那你们忙着,我先走了。”抱抱拳,转身离开。
皇后让沐瑾这一来一回闹得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玉嬷嬷。阿玉来了这么久,想必对沐瑾有些了解。
玉嬷嬷只能说:“大将军素来妥帖,对殿下也好。”
这话萧灼华都听腻了。好与不好,端看如何看待。她说道:“先操办阿兄的祭典吧。”不管怎么样,能好好送一送阿兄,不至于让他连身后事都那般冷清。至于旁的事,以后再说。
她阿兄是一国太子,如今大盛朝又是这么个局势,但凡她问一句都有可能招来祸事。家祭,又是沐瑾主动安排的,还是由周温操持,也就无防了。她父皇久病缠身,陵墓已经修好,想是会葬入皇陵,就是不知道英国公府的人会把阿兄葬到哪里。
萧灼华思量过后,安排商队管事去京城找太子和太子妃的坟茔。
若是他们如陈王那般被草草掩埋,便重新找块地方,买上等的棺木,好好安葬,再打听一下太子妃娘家人的下落,能救的、能找到的,都带到边郡来。
……
太子的祭奠仪式办完,皇后又单独挪了间屋子放置灵位,不使他没了祭祀供奉成为孤魂野鬼。
萧灼华操办完太子的身后事,去向沐瑾道谢。
她去到沐瑾的院子时,沐瑾正坐在火盆旁烤着火发呆,看起来有点傻愣愣的。
沐瑾看到萧灼华进来,立即坐直,喊:“阿福,沏茶。”
萧灼华接过茶喝了口,说:“祭奠阿兄之事,多谢你了。”
沐瑾说:“亲人离世,总是要送一送的。”他顿了下,又劝慰道:“世事就是这样子,总会有各式各样的锉折和打击,再难受,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萧灼华看他一副很懂的样子,问:“你有过特别难受的时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