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吃辣鸡粉
这年头,健康的女婴都不易活,更别提天生带残缺的,这最后一类学子最少,只得四个;其中一个腿上有点儿毛病的在听说读写上没有问题,被分去了医术班。
燕红与董慧进女学大门时,两个说不了话的学子就正在院子里打扫,另一个略有些疯傻的则坐在台阶上捡糙米里的石头。
燕红心疼这三个没法儿跟其他人一样正常学本事的女子,同她们一一打了招呼,这才进库房去检查存粮。
董慧就不同她一路了,直接去了医术班。
医术班的学子是各班中最多的,拢共有五十多个。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医术学校,大部分医术技术都被各家敝帚自珍、不往外传,就连自家人也有传男不传女的说法;普通人哪怕是想认识些草药也没有途径,更别提敞开来教看诊问诊、针对性配方,学子们知道机会难得,但凡能进医术班的,都不做他想。
医术班的教室,是一个独立出来的、带前后院的大房间。
门前广场上堆满了学子们自己在周围山上采来的常见草药,门后临溪水的那片儿宽敞的广场则是炮制草药的地方。
《赤脚医生手册》中不仅登载了针对各种常见病的看诊辩证办法、针对性草药配方,还连各种中草药的采集季节、留根留种、炮制办法、用药时的使用细节都标注得清楚明白,堪称能从零开始手把手培养出毛脚大夫的中医神书。
也是靠着这本神级中医教材,如今李家村女学医术班已经打出了名气,附近乡民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找上门来求医了。
董慧检查了下几名学子用甘草水和生姜浸泡去除刺激性的远志干片,那个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残疾学子便跑来报信,说是有个岩脚村来的妇人在门口请医。
董慧打量了下众多正忙着料理草药的学子,把从岩脚村来的女学生点了出来,让她去看诊。
“好勒。”
老家就在岩脚村的女学生当初是被她父亲卖出去过的,被燕红从关家马队手上救回来后在村里没少被人说闲话,但这女孩儿心善,虽然与岩脚村人有诸多不快,有人来求诊时,她也愿意帮忙看。
这个面色与燕红一般黝黑、手脚也颇为粗大的女学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草药残留物,起身去教室里拿了自己的小箱子,便出了门去。
等在女学大院门口的岩脚村妇人见到这女学生,面带羞愧,目光躲闪,硬着头皮上前说好话:“大丫啊,你、你二叔摔了腿,血糊糊的,你、你善人有大量,救他一救。”
这来求医的妇人,正好是女学生大丫的二婶;当日她经历生死磨难终于回到家来时,二婶也没少说她闲话。
大丫这大半年来在女学过得满足,心宽了不少,已不大计较过往,摆手道:“莫说了,二婶,带我去看看就是。”
女学所在的这片树林子,男人是不能进的,来求医的男病人也必须在林外等候;大丫与她婶子一前一后从林子里出来,便看见几个认识的岩脚村人和躺在门板上的二叔,正朝林中翘首以盼。
“来了来了,大丫来了!”
见到大丫,自问没有背后说过大丫闲话的村人高兴地朝她挥手。
大丫看到熟人也高兴,一面喊着叔伯,一面快步走到躺着直哼哼二叔旁边蹲下。
《赤脚医生手册》也包括战地救护内容,包扎正骨、止血急救也是女学子们的必学内容;大丫检查了下,确认二叔腿骨没摔折,只是被蹭刮了大片腿上皮肉,便麻利地从药箱中取出她自己与同学合力蒸出来的消毒酒精。
没错儿……女学的学子们本来都出身底层、都干过农活,个个手脚勤快;再加上《手册》这本神书和董慧这个什么都教她们的老师,自己采药、自己制药,自己酿酒、自己蒸消毒酒精,都只是常规操作。
用酒精消毒洗净面积较大的创面,敷上自制的止血药、缠上麻布制成的绷带,这条若只置之不理必然会恶化成炎症、闹不好还会出人命的伤腿便治好了。
二婶千恩万谢地把带来当医药费的半篮子鸡蛋、一小袋糙米塞给大丫,请村人帮忙抬着她男人回了村。
大丫自个儿拎着鸡蛋糙米回了女学,将今日赚来的酬劳搁进女学厨房里,便忙不迭跑回了医术班……她倒是不在乎救治的是谁,但要是错过了慧娘子的课她是肯定会懊恼的。
燕红检查完库房里的存粮,记下了哪些要增补,挽起袖子去厨房帮忙煮饭时,看到了大丫赚来的鸡蛋。
这天女学的晌午饭,便多了一锅蛋汤。
再次成功活用所学救治病人的大丫也得到了一次公开表扬,与燕红一般黝黑的脸蛋儿上满面红光。
短暂的午休后,燕红把医术班中表现最好、也已经独立给附近乡民看过诊的十四名学子叫到了女先生的办公室,这其中就有大丫。
燕红坐在这些半数年纪比她大的学子中间,和颜悦色地道:“现在女学的女子中,你们十四人都学到能独挡一面的本事了,我想听听你们对你们今后人生的想法。”
“要是愿意留在学校里,那就继续跟着慧娘子学习文化知识,学更多本事。当然了,这之后可就不能只安安稳稳呆在女学里过日子了,会有任务需要你们去做,这些任务一定会很艰苦,搞不好还会有生命危险。”
顿了下,让学子里理解完这段话里的意思,燕红又继续道:“要是想回家呢,我就跟北山卫借人来送你们回家去。以往你们在家里各有各的难处和苦处,但现在你们有了治病用药的本事,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很多,至少你们能靠给人看病糊口,不用连一粒米、一叶菜都求着别人施舍了。”
燕红话音刚落下,十四名学子中最年长的妇人便立即大声道:“我不回去!”
这名妇人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光是医术班中最年长,在全体学子中也是最大的一个,激动地道:“小红山长,我绝不会回去的,不要让我走,留我下来吧,什么危险我都不怕的,我要留在女学里!”
燕红记得全体学子的来处,也晓得这位只比她娘亲张氏小几岁的妇人缘何如此激动,忙道:“芝娘子莫急,我们肯定不会赶你的,你能留下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你须得好好考虑一下,留在女学是要做辛苦活的。若是你不想回家去,凭你现在的本事,收个徒弟做游医也好,去镇上开个医馆坐诊也好,都不见得会活差了,你还是好好想想。”
芝娘子却不肯听劝,连连摇头道:“我不走的,小红山长,莫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去了外面是不是羊入狼窝,会不会被人坑了害了,只是说我学了本事就走,像什么样子,做人要有良心的,要不是小红山长你愿意收我,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处沟坎里了,骨头都让狼给嚼了。”
“女学里这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松快的时候,凭它天大的危险,便是明日就要了我的命,我也不走!”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燕红自然也不好再劝,无奈笑道:“好,那就算芝娘子你一个,你留下来。”
旁边学子见状要开口,燕红立即严肃道:“你们不要看芝娘子坚决留下就跟风学她,都先认真仔细考虑半刻,再回我话。”
燕红这山长平日里在女学并不授课、亦不管束学子,只经常笑呵呵地做些杂活事务,但女学这些学子们个个来时都是她亲自去接收安置的,哪怕是性格最顽劣、最跳脱的学生,都晓得女学里谁才是真正无私供她们衣食、助她们学本事的那个。
即便燕红不说重话,只是微微加重语气,急不可耐要表态的大丫也不敢造次,闭着嘴巴扳着手指熬时间。
好容易熬过半刻钟,大丫便立即举手道:“小红山长,我也不走。”
燕红好笑道:“你家岩脚村离女学这么近,家里人也经常能见着,你非要强留做什么?”
大丫年纪与燕红相似,也有那么一股子这个年龄的少年人应有的执拗,认真地道:“以前我不懂爹娘为什么只疼弟弟,把我当个透明人似的,还以为是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拼命做家务活、天不亮就下地,想让爹娘也多看我两眼,关心一下我有没有饿着冻着。”
“可我再勤快,爹娘也没觉得我多重要,当初关家马队来买人,我爹想都不想就把我卖了。我娘倒是关心了我几句,可也只是说,出去了要勤快,要表现好,主人家赏赐了银钱要托人带回家里来。”
“我真不懂,我怎么就那么命贱呢?我怎么就那么不如别人呢?”
“来女学里学了知识上了课,认识了这么多与我情况相同的同学,我才晓得,原来不是我独个儿命贱,是生下来不带把就命贱,是全天下女子都命贱,都比她周围带把的低一等。”
说到这儿,能够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去给曾经中伤她的人治病的、总是乐呵呵的大丫,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这个土里土气的、在一般人眼里或许除了干活和生儿育女就没有其它价值的农村丫头用力擦了下眼角,坚定地道:“只有在女学里我才不命贱,我这辈子都要在女学。小红山长,有什么任务要我去做你尽管说,刀山火海我都去。”
大丫这一席话说出了在场不少女学子的眼泪,连年纪最长的芝娘子都别过了头去,不想让比她年纪小的同学们看到她红了眼睛。
燕红见十四个人个个都不愿走,心头百感交集,又是感动,又是为难。
她确实出力帮了这些女子们一把,但并不想挟恩求报,把人人都绑到她的战车上来。
她自己不怕皇权,但并不觉得她帮扶过的人也都应该不怕皇权、也都应该和她一起来干这杀头的买卖。
“好吧,那就大家都先不走,到明年再说。”燕红叹气道,“到明年,我再来问你们。总归我只有一句话,凡是想家的,想走别的出路的,都尽管去,女学不是大家伙儿的唯一出路,天下之大,有想去的,你们都尽管去得。”
大丫这才破涕为笑,道:“小红山长这话说的,不离开女学就去不得天下了吗?我反正就算有什么理由要去别处,也还是女学的人,才不同大家分开呢。”
众学子都笑起来,燕红也忍不住笑道:“女学才不会容你们全赖在学堂里不动弹,下个月就赶你们出去做任务去。”
“那好,我要去最远的地方,我还没有出过北山呢!”
“我也是啊,小红山长,要去多远的地方啊?”
第206章
全公公斋戒祈福的第三日, 汤参将与他的副将暂时离了李家村,他离顺安卫日久,顺安卫离北山卫也不算远, 想回去看看。
送走汤参将的次日,燕红一大早被董慧叫醒, 出门就看见院子里多出来一棵大槐树。
燕红:“……”
约有两人粗、五米来高、树冠极其茂密的槐树, 稳稳地扎根在燕家大院西南角的鸡舍旁边, 像是这树本来就生长在那里一样。
家里的几只母鸡排成排蹲在那足有人大腿粗的、凸出地表的树根上假寐, 今年刚孵化的小鸡叽叽喳喳地在树根和地面之间钻来钻去。
树身上,离地约有三米来高的树干部位,树皮朝外鼓出个燕子窝似的小“树兜”,平日里见了谁都是一副神气模样的橘白猫妖四仰八叉睡在那树皮兜里。
燕红:“……”
“咦?屋头啥时候种了棵树?”张氏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一抬眼望见鸡舍旁边的槐树,迷迷瞪瞪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又看见二闺女和慧娘子站在院子里,张氏才猛然清醒过来。
家里但凡有看不懂的事儿发生, 必定是小红的缘故, 这点上张氏已经有经验了,哭笑不得地道:“小红,你要移棵树来家里头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啊,我和你爹又不会不同意,没得吓人一跳。”
“呃……不是的娘, 是客人上门了。”燕红揉了揉脸, “我去叫爹和师兄,娘你帮我叫下兰婶子二妮她们。”
张氏和燕老大虽然返老还青了一回也没恢复同房, 还是分房睡, 毕竟儿女都大了, 二闺女又名声渐大;张氏虽然泼辣,可也不想这么大年纪了还给眼见要成一方名人的二闺女添个弟弟妹妹,到时候被人笑她老不修她可抬不起头来。
燕家一家子鸡飞狗跳地集合迎客时,歇在正房的孟百户和正苦熬斋戒的全公公也听到了动静,疑惑地披了衣裳出来看。
拉开正房堂屋的大门,全公公和名义上保护他、实际上监视他的三名锦衣卫,便同时看见……燕家一家子老老小小,全都衣着整齐地站在院子西南角鸡舍前,恭恭敬敬地朝鸡舍旁边那棵树行礼。
“一大早的拜棵树做什么?”孟百户狐疑地嘀咕出声。
刚嘀咕完,孟百户自己的脸色就变了:“不对,那里什么时候多了棵树?!”
他这边意识到不对时,却前燕家面前那棵树的树身上,树皮忽然裂开了道口子,露出个明明是木材质地却偏偏活灵活现的、眼耳口鼻俱全的人身来。
“咔、咔”声中,人身缓缓从树身内探出,光溜溜的脑袋,未着片褛的肩膀、躯干,渐渐从树身中剥离而出。
孟百户隐约听到他旁边的全公公惊呼了一声什么,但他脑子里嗡嗡的,并没听清。
紧接着,孟百户又看见全公公激动地奔出堂屋、跑下台阶,去与全家出动迎接贵客的燕家人站到一处,恭恭敬敬地朝从树中走下来的那个诡异木人躬身抱拳。
孟百户只死死抓住门板,虚弱无力的膝盖紧紧抵在堂屋门槛上,脑中嗡鸣声愈大,眼前所见景物仿佛都有些摇晃。
孟百户来自京城锦衣卫北镇抚司,是真正的天子亲军,朝会时着麒麟服、随侍皇帝左右听候调遣;因成化年间增铸了北镇抚司印信,一切刑狱专呈皇帝,毋须通过指挥使转达,他这个百户与一班近侍校尉比起北镇抚司指挥使还与天子更亲近些。
全公公蒙受冤屈下狱时,一度匍匐在天子脚下哭诉他所得仙种确实是真,又曾在黔地亲见过一地山神,那山神还曾派出一只机巧灵敏的猫妖趁夜来给他送信。
这些话天子半信半疑,但孟百户是不怎么信的。
原因也很简单,孟百户当了多年锦衣卫缇骑,调查走访过多起京城远近民间怪谈奇闻,每回查下来不是寻常小事被无知小民误当成妖怪作祟、以讹传讹越传越广,就是有心人借人心畏惧鬼神,装神弄鬼招摇撞骗。
天子拿不准全公公所言究竟有几分是真,这才命孟百户并两个同班校尉远赴黔地,打探虚实。
到此时,孟百户亲见树中走出一身木纹的人来,这人还能化叶为衣、自生幽发,其形与全公公描述一般无二,才晓得这世间竟真有这等怪谈奇事。
“这竟然是……真的啊!”
孟百户颤抖着抬起手,抹去下巴上的汗珠。
他这边惊骇万分、手足无措,那头,正恭迎独秀山山灵的众人可顾不上他。
兰婶子和张氏手忙脚乱搬来桌椅摆到院中,不晓得要怎么招呼树中客人的燕老大昏头昏脑地去拎水来浇树,年级最小的小宝也跟着二妮东跑西跑,把家里的水果、点心、刚包好的粽子等等能待客的东西都一股脑抬出来。
燕红也不晓得要怎么招待这位槐前辈,直冲燕赤霞打眼色。
这么一大班人里,也就燕赤霞能有些跟各类大妖打交道的经验,笑着劝阻一阵忙乱的燕家上下,又着朝槐木一拱手:“前辈见谅,实是贵客上门喜煞了大家伙,才如此无状。”
槐木前辈转动脑袋打量了下院内众人,略有些呆板地朝燕家众人点头:“无妨,小徒在此备受照顾,吾当谢过诸位才是。”
燕老大、张氏、兰婶子三人闻言,不由齐齐将视线投向还在槐树树兜中呼呼大睡的那只橘白大猫。
跟着燕赤霞来的这猫妖,也在燕家住了大半年,平日里确实不曾在人前说话,但确实灵性过人,还会看家护院。
三个燕家的成年人呆了呆,齐齐怒视燕红,无声责怪她怎么不早说这猫是有来历的——早知道这猫也是个精怪,他们哪敢给它喂剩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