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10
“湛御史可是一桐书院出身的进士!放眼朝堂之上,谁能吵得过他!”
嘉仪公主叉着腰,又急又气,来回踱步。
“如此才好。”衡玉坐在书案后,整理着手边书册。
“可是老师……您有把握吗?”嘉仪走过来,满眼担忧。
“有没有,都要一试。”衡玉未作出云淡风轻之色,更不掩饰眼中对赢的渴望与坚定:“我会全力以赴的。”
当晚,衡玉刚回到家中,便被自家兄长塞进了书房里。
“这几本辩纪,你需熟读!”
“这是我托一桐书院里的好友寻来的!”
“还有这些,这些是时节使让人送来的……”吉南弦压低声音道:“我看了几眼,竟正是那湛御史的弱点所在!”
辩赛不仅需要阅历学识,亦要精通此中技巧,甚至是对方弱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看着一册册被塞到怀中的东西,衡玉默然。
看得出来,大家的确很想让她赢了。
只是这本湛御史的弱点……
衡玉不由道:“……他该不会使人给湛御史下药什么的吧?”
吉南弦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是,不是不应当,而是不能如此明目张胆……
是非观,比赛第二什么的,不存在了。
衡玉不禁意识到,权势二字,果然迷人眼……
“阿衡,好好准备着,你嫂嫂正亲自在厨房为你熬补汤!”吉南弦寄予厚望地看着妹妹:“一定要赢!”
若阿衡赢了,便要常留在崇文馆——
阿衡在,家便在!
不过,话说回来……
未来妹婿难道不曾想到此一点?
竟也这般不遗余力地想让阿衡赢得辩赛?
就不怕日后阿衡没法儿随他回范阳吗?
吉南弦怀着疑惑的心情离开了书房,不忘替妹妹亲手关门,关门之际又给予妹妹“你可以——”的眼神鼓舞。
末了,他心中得出答案——妹婿此人,觉悟了得,实非凡夫俗子可比啊。
三日很快过去。
这场由天子出题,设于崇文馆内的辩赛,已早在京中传开,又因一方是女子之故,以崇文馆学士之位“做赌”,而备受瞩目。
且此次辩赛,百官宗室公侯皆可到场旁听。
看着那些乌压压的人,衡玉盘腿坐于辩台蒲团之上,只觉有些想冒冷汗。
圣人是否过于看得起她了……
这般阵势下,若她输了,往后还要如何在京中行走?
想到那丢脸的画面,衡玉头皮发麻。
今日这局面,不赢实在很难收场。
而坐于衡玉对面的那位湛御史,此时闭目养神,悠哉中透着几分不屑,似全然未曾将面前的小女郎放在眼中。
随着三足香炉中的一炷青香被点燃,那着粉青色襦裙的少女抬手与他互行辩礼之际,湛御史仍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辩始——”
内监的高唱声传开,四下皆静。
少女清脆的声音率先响起。
湛御史对答,姿态语气于无形中透出倨傲之感。
这一日为观宁元年,六月廿一,天子百官诸公注视之下,年仅十九的少女,神态从容不迫,字字清晰有力。
面对“富国之政”的辩题,非但可引经据典,更语出新颖,角度开阔,佐证之下,细致到各地州府县镇风土民俗,乃至地貌、兵事、农事,皆信手拈来。
湛御史原本的风轻云淡早已不复存在。
从质疑,到惊诧,再到真正正视这个对手——
是对手,不再是所谓女郎。
辩台之上,二人对辩,你来我往。
辩台之下,此前那些持反对之言的官员们个个面色精彩纷呈。
再看向那湛御史,不免便有人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好辩台上的不是自己!
这场辩赛,从晨起,一直至暮时。
却几乎无人离座,反而是闻讯而来的宫人越来越多,挤在崇文馆外探着头往里面瞧。
随着少女的声音落地,数息之下的静谧后——
“湛某——”湛御史起身来,抬手,垂下了头:“认输了。”
四下雷动。
衡玉起身,抬手还礼:“承让。”
“老师!”
嘉仪高兴地蹦了起来,兴奋难当地朝衡玉挥手:“老师赢了!”
对上女孩子那张稚嫩雀跃的脸庞,从始至终皆紧绷着的衡玉鼻头陡然一酸,朝着嘉仪露出笑意。
四下目光各异,震惊,钦佩,质疑,依旧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衡玉半点不介怀。
赢了就好。
她很需要赢这一场。
“……十八九岁的年纪,再如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说破了天,也还是个女郎而已!崇文馆内从未有过女学士!”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官员忿忿不平地道。
衡玉朝他看过去:“女郎如何,男子又如何?敢问这位大人,我等女郎究竟输在何处?”
这世道如此,任何高低胜负权势之争,若一旦出现女子胜出的情况,便总会冒出来与性别有关的争议质疑——
而衡玉不欲回避。
“女子生性柔弱心志不坚,心胸狭窄善妇人之妒,眼界狭隘迟钝,千百年来,向来如此!”那名官员心中过于愤懑,也站起了身来,直视着衡玉。
“向来如此吗?”衡玉迎着那道咄咄视线,毫无退缩之色:“上古女娲开天造世,嫘祖创养蚕之道,木兰亦可驰骋沙场,而诸位大人所读之《尚书》,曾被一把火焚尽,是得伏胜之女羲娥,口授相传,方才得以重现流传于世。除此之外,更有诸多以学术才情千古留名者,真如群星灿烂,不胜枚举——试问,这便是大人口中的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吗?”
“巧舌如簧……!”听得四下隐起的议论声,那名官员再次冷笑出声:“你随口挑拣几人便欲证明女子不输男子,简直荒谬可笑——若谈作为成就,随处可见皆为男子,还用得着我来一一举例吗?”
“那大人可曾想过,有作为成就者,为何多为男子?”衡玉问罢,即自答道:“正因不公。”
那官员紧紧皱眉。
“自古以来,女子莫说求学,便是离开家门都是难事,她们被束于宅中,为后宅琐事所缚,自生下起,便被告知女子不如男子——在此等恶劣的不公之下,她们仍能有此成就,岂非恰恰更能证明,她们的才智本就不输男子?若将她们置于与男子同等的环境之下,予以相同的条件,她们亦能做出不输男子的成就。”
少女的声音传出辩台:“没有人生来即是目光狭隘之人,我自认亦无太多过人之处,不外乎是幸运而已,若她们与我一般有书可读,有目可观天下,又岂会成为诸位大人口中的善妒无用者?”
“男女之论,本不该势如水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各擅其长,如此方为利国利民之长久计——”
她自知,这背后亦有利益牵扯,千百年来,那些人不会不清楚这些道理,不外乎是得益者的高傲与装聋作哑罢了——
但她要的,也不是令他们“心服口服”。
她只需要赢,只需要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住口。
赢了之后,站在更高处,才能有更多施为。
所以,伶牙俐齿也好,巧舌如簧也好,言辞刁钻也无妨,只要能赢就行。
“……果然巧言善辩!”那官员拂袖离去,一幅“不愿与女子争长短”的模样。
“老师!”
嘉仪公主快步来到辩台之上,抓住衡玉的手,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
父皇说,老师今日这场辩赛,是为了千万人,也是为了她这个皇长女——
小小的孩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衡玉的眼睛里满含振奋与朝气。
衡玉拉着她的手,出了辩台。
众人围上来。
“阿衡今日赢得当真漂亮极了。”韶言今日也来了,特意来看这场辩赛。
金家郎君也走了过来,满眼钦佩地向衡玉施礼:“吉娘子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叫人醍醐灌顶,少陵受益匪浅。”
“不去瞧瞧?”看着被众人围起来的衡玉,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身侧之人。
“不去,她应当站在那里被人钦佩仰慕,接受一切恭贺。”时敬之含笑看着衡玉,恰逢她也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接,二人隔着喧闹遥遥相望而笑。
“嗯……大度。”皇帝给予肯定地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怪朕此番决定?吉娘子既任崇文馆学士,便不能常与你在范阳久住了。”
时敬之:“她能做她想做之事,更为重要。若与我成亲,便要将她缚住,这亲不成也罢。”
“这个可不能也罢!”皇帝赶忙道:“朕还要给你们赐婚——”
媒人的活儿已被抢走了,总不能连赐婚的机会也不给他吧?
“赢了没有?赢了没有!”
时府内,坐在四轮车椅上的萧夫人恨不能立即跑进宫里亲眼去瞧个究竟。
“赢了!”
直到春卷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吉娘子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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