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鹤云间
御史大夫哼笑一声:“要本官说, 苏小大人甚至可能是故意留的缺口, 看看有哪个愚蠢的家伙真的会想去毁掉证物——你们还真高兴起来了!那点证物算什么, 你们以为自己比潼地那些手有府兵甚至有堡坞的大户厉害?你们以为自己比李废后厉害?你们甚至都不能把她请进大理寺坐坐!”
御史大夫的嘲讽意味太明显,以至于一个官员受不住,声音尖利地反驳:“她若真的那么厉害, 现在就不在苏府里待着了!我就一颗项上人头, 有本事她现在就来取!”
主簿努力去辨认, 只能见得这位大理寺的同僚面庞被光影笼罩,只能见着一片昏黑暗影,有如恶鬼。
御史大夫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有些颓丧:“那是因为苏家心有大燕,忠诚于司家,不会轻易抗旨。终究是想给陛下一个面子,让陛下亲查此案。不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是,现在断不能轻轻放过。”
这一场大火,烧去了多少人对陛下的忠心与畏惧?
御史大夫自认自己在御史台坐稳了十年的位置,查出不少贪官污吏,努力维持了十年的京城太平。即使现在看,只是表面上的光鲜亮丽,但他已经竭尽所能。
苏小大人——他愿意这么称呼她——或许也是心灰意冷,在苏府闭门不出,之后又该如何呢?
安平公主未必有苏小大人的赤胆忠心,虽然今天会亲来大理寺。但下令自查的诏书他也已经收到了,之后安平公主是不是打算杀鸡儆猴,然后轻轻放过,借此收拢人心?
人心是利器,待下一任帝王上位时,她也能凭此做一个摄政公主……也是时势造英雄,但摄政公主最后的结局,又会是如何呢?她毕竟没有亲弟弟。
“是谁想要苏姑娘来取项上人头?本宫来替她取。”
门口传来了近乎嚣张的声音,下一刻,内侍高声通传:“安平公主驾到——”
跪着的人依旧跪着,还在站着的人都屈身行礼,待安平公主挥手命起,才敢余光去瞥。只见安平公主的装束,越发不重妆容繁复,却又更加矜贵,威仪渐生,不敢瞩目。
早有内侍把刚才尖声反驳,说苏宝珠只能在苏府里待着的官员拎出来。
安平公主盯着他,眼眸里有浓重暗色,蕴藏汹涌情绪。那个官员鼓起勇气直视安平公主,只是牙齿禁不住咯吱咯吱地抖。
那个官员就这般抖着声音问:“公主……你,难道要,因言获罪吗?”
他深呼吸两口气,道:“不可能因为一句话,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只是因为说苏姑娘没那么厉害,就因此真要我死!”
说到后面,他因为情绪激动,有些破音:“某进士出身,兢兢业业辗转国子监、翰林院、御史台和大理寺。今日若我因言获罪,多少同僚侧目,又多少人因此惶惶!”
安平公主看着他,微微俯身,香冽的气息弥漫鼻翼,她与这个官员的距离拉近,能细细看到这个官员细长的眼尾,以及因长期通宵而憔悴的眼眶。
她拉近距离看着这个官员,眸中渐多思索。这位官员的情绪逐渐变成紧张,以至于期盼——公主殿下就在他眼前,似乎触手可得。
“你说得有道理,本宫确实不能因为这一句话要你死。”安平公主点了点头。
这个大理寺官员的神情便成了抑制不住的惊喜。几乎就要下拜叩谢了。
——“可惜啊,你做的,并不只是一句话。来人,杀了。”
安平公主浅淡的一声令下,很快来了个提刀的宫女,还没等这位大理寺官员的尖叫声响起,宫女就已经高高扬起刀,手起刀落——
“啊——”
“公主殿下三思!”
“万万不可啊!”
随着后知后觉此起彼伏的伏地劝说声,那名大理寺官员的头颅也滴溜溜滚到他们面前。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和着这个官员临死前惊恐而生的腥臭气息,迅速占领整个议事堂。
安平公主带来的宫人早有准备,迅速开窗通气,拿草席滚上这个人的尸体,运出去。血液覆上细细的沙子,接着把迅速变为暗红色的沙子一起扫掉。头颅擦干净,单独放在装满石灰的盒子里,摆在桌子上。最后把剩下溅出来的血点子擦掉。
不消片刻功夫,议事堂就清理完毕。有的人原本吐了,吐的痕迹也被清扫干净,于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一个关得严严实实的盒子昭示着发生过什么。
“刚才被本宫杀的人,正五品大理寺令丞,马安德。收了潼西李家的千两银子,一对美妾,还有一场和吏部侍郎相见的酒局。于是他帮着把潼西李家所有人的罪都一笔勾销。”
在场的人原本有一些难以言明的不安定感,安平公主的话一出,顿时大家都噤声下来,再不敢出声。
安平公主想了一下,一下子还想不起来,索性拿出苏宝珠写的名单,念下去:“被他一笔勾销的罪包括,强占农田,逼良为奴,谋害当地秀才,侵吞修渠款项,贿赂当地通判等,罪同共犯,故以斩立决。另外,潼西李家涉事人员已全数由李六姑娘依律处罚。”
良久的沉默。
沉默里,垂首,忍耐,信服,担忧,恐惧……无数情绪凝练在这沉默中。
终于,有人小心地问道:“但是,没有罪证,罪证已经被烧了。公主殿下真的可以直接把人杀掉吗?”
“罪证? ”安平公主笑出声,扬了扬手上的名单,“你们似乎有一点没想明白。本宫没和你们开玩笑,也不是来查案的。”
门口似乎经过不少侍从,不少人的心都漏跳了一下,但安平公主神色如常。
“本宫是来看看,你们为官如何的。因着小苏大人给了一份名单,所以姑且先按这个名单重点查找。”
几个内侍搬来了尘封在仓库的材料文书。接着进来了几个吏员和举人,一躬身后,也不多说,就开始翻阅这些材料。
主簿看着这些一瞬间面露痛苦,想起了之前加班的苦痛。而御史大夫在旁愣住。他确实不爽大理寺很久了,他和自己的朋友抓住的人,总是被大理寺用各种理由减免罪责,甚至除了免官无事发生。
但是,真的就这么把历史的材料都翻出来找吗?这么……认真?
不过想想也是,不管证据是否被烧,查经手案件的判案是否有问题,还是要翻从前的档案。
御史大夫还有些事不关己,只是围观监督的闲暇之意,看着感慨也就罢了。而涉事的官员早就面如金纸,身子都忍不住颤抖了。
“臣愿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
“臣家有老母,不堪此罪……”
“公主殿下不知法不责众么!”
开始跪地恳求的,开始发癫怒骂的,开始躺平索性不理会一切外界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安平公主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苏宝珠要躲这件事,安心呆在苏府了。
因为苏宝珠不打算展示查抄大理寺,威胁六部自查的力量,更不打算展示一刀杀了臣子威慑大家的力量。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僭越。
而她自己有这种力量,并且她也有能力,有心思,且能名正言顺地来使用这股力量。
安平公主甚至琢磨开了。苏宝珠甚至可能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大理寺的官员会在极度恐惧中跪拜求饶,以此来看着,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她可以声称法不责众,把这些人的财产收割入库,也是一项政绩,保住他们的命和官位,让他们感激涕零,成为助力。
她会这么做吗?
想着苏宝珠详细到每件礼物来源明晰的清单,安平公主摇了摇头。
不仅是这些大理寺官员已经烂到骨子里,非得把所有淤泥都挖干净不可。还有一点。
安平公主心里有一把秤,这所有大理寺官员的价值,在她心中,都不如苏宝珠一个人重。
第72章 第七十二片瓜
大理寺内一片死寂, 只有几个举人和吏官翻阅档案的声音,沙沙沙的响,像是蛇行噬人的声音。
议事堂一片死寂, 因着恐惧, 因着无力, 还因着战栗。
安平公主坐在主位上,托腮看着。不时有宫人和内侍传来新的消息, 带来一些书信。安平公主也十分自如, 一一回应着。
但底下的人, 没一个敢当做出些小马脚的。
大家都逐渐开始承认一件事——安平公主,切实有掌控他们的权力。
令他们胆战心惊, 令他们心悦诚服, 令他们俯首膜拜。
……像一个真正的君主。
与大理寺的沉默不同, 其他的地方各有各的热闹。
凤台负责总领朝议,与圣上议定国家大事, 敲定旨意。一些寻常循例的事项, 凤台可不必过皇上,直接颁令, 要求六部行事。凤台令又名凤相, 但现今的人更愿意称为左相。
与左相相对的是右相,鸾台令, 负责政令拟稿, 整理收发, 六部九寺诸勋贵有事要上朝禀报时, 往往拟成议题, 先过鸾台。而皇上与凤台定的旨意, 也会过鸾台, 由鸾台负责拟稿修缮以及下发。
鸾台会抽不少翰林院使,作为御用刀笔吏。皇上之前下的罪己诏,就有不少鸾台的润色。
安平公主要求六部自查的令旨过凤鸾二台时,左相意思意思遣人问了皇上一声,以做确认。遣人的人过去时,恰好柳妃送的端茶内侍在为皇上倒茶,于是皇上直接说可以。刚好苏侍郎又来拜访,左相寻思片刻,索性抬手放了。
李废后的那一场,原先还觉得没什么,现在越品越悚然。安平公主那一行人,能让皇后和太子变成李废后和前太子,焉知不能让他左相变成废相?
人身居高位,主动的被动的,都不免有些不干净的地方。左相自认自己是被动的地方更多一些,毕竟他这个位子,哪天对谁说话重一些,都会被疑心是否遭了厌弃,惶惶终日。
……例如,他自己劝皇上下罪己诏后,就总是免不了担忧,皇上是否对他心有隔阂。
不过总的来说,凤台和鸾台没什么问题,看戏的心态更重一些。两台是权力中心部门,都已经是为官做宰的运道,还真不缺潼地那点。
左相意思意思问了同僚:“潼地有给你们送礼吗?”
共参国事的副相纷纷笑道:“潼地的帖子,基本是过不了门房的。什么阿猫阿狗的,也配送礼?”
右相还年轻,四十多岁的年龄,做事认真些,也问了下属:“潼地盛产松香墨,你们可有收?”
下属们泰半都是有收的,但他们并不在意:“偶尔一年半载的会送一箱,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大家都有,问过皇上皇上也说不值当什么,收着吧,于是就都用了。再贵的就不敢收了。”
右相就要皱眉,松香墨说不贵吧,也是足量足银。虽然皇上同意了,分在每个人头上确实不多,但现在这件事归安平公主管。安平公主真的会听吗?
“真的没什么,”一个下属笑道,“工部那边油水多,说要自查,他们吞吞吐吐的只说没关系,结果安平公主去了大理寺一趟后,他们立刻把东西都报了。那些金银珍玩的箱子,已经把工部的一个仓库都堆满了。”
右相:“……”
工部的仓库其实都不大,因为工部的东西太多,兵器、农器、匠器……从打仗到生活起居,吃穿住行,只要是用的东西,都和工部有些关系,因此工部分了很多个仓库分别放。
……但把整个仓库都堆满也太夸张了吧!安平公主下令旨才几天啊!
“安心看热闹罢!”那个下属如是说。
右相想到收了一箱松香墨就开始胆战心惊的自己,不由得无语哽咽。
但右相又转念一想,皇上这些年赏他一个人的东西,也都够塞小仓库了。于是又有些释然,也多了点看热闹的心。
六部相比于凤台鸾台,确实热闹很多。
工部也确实是数一数二的热闹,工部尚书豪富,大手一挥,“该吐的吐出来,别藏着掖着”。带头提了十万两价值的财物来。其他的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也纷纷把钱都提了过来。工部二十多个人为官,算上丞吏和匠作官近百人。工部的吏员把工部交来仓库的钱一一抄写下来,一瞬间有自己在抄礼单的错觉。
也有新来的小吏不懂,问为什么工部这么多钱,难道都是潼地的吗。就有老人解释。每年修坝挖河,研发兵器,盖楼修瓦……很多项目都要过工部。钱根本少不了,不查出点东西才奇怪。
工部就是这么有钱,交一半差不多意思意思。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些钱甚至没多少是潼地的,潼地向户部申请要钱,户部给了,和潼地直接分帐,什么挖河修渠一点都没找工部干。工部尚书这么搞,也有点和户部别苗头的意思。
然而户部没接招。没法接招。
户部尚书年龄很大了,七十多,当过国子监祭酒,满天下皆以他为师,有威信,但基本不管事,像一个没人敢惹的吉祥物。
底下两个侍郎,一个侍郎也不管事,就是自韵清清白白,被夏菡好一顿骂的马圆德,因为被骂了一通,羞愧到在写折子准备乞老退休。
另一个侍郎,管事,揽事,什么都敢揽,什么钱都敢收。潼地申请补助,他就批,钱从国库公账出,从潼地转一圈,一半归他私库。这个侍郎也没有“自查”的机会了,直接被关进大牢里去。
底下各司的郎中、员外郎和主事,就很有些群龙无首的意味。自查,怎么自查?
侍郎命令他们配合潼地,不配合的不会怎么样,就是一两年后渐渐贬去地方任职或者干脆被免,剩下的都以那位侍郎马首是瞻,至少不敢别苗头。
如果要查,岂不是也是进天牢的待遇?
户部别说自查了,人心惶惶,甚至连干活的都没了。幸亏安平公主看着苏宝珠给的名单,心里有数,把御史大夫调过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