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修城墙的时候,所有人身上都有灰和泥,所以有妻子跟随的人都会让妻子喂饭,据说这样能空出手来。我怀疑他们就是想秀恩爱。比如其中有一个叫张德的人,他吃饭的时候会故意带着妻子晃悠一圈。”
“张德和他岳父家是邻居,他和他妻子是青梅竹马。天下大乱的时候,元朝缺兵,让各地地痞流氓组织乡勇军‘剿匪’。那些地痞流氓大多四处抢掠,杀良冒功。张德和他的妻子就是这样家破人亡。他和他妻子躲在地窖中,逃过了此劫,然后被红巾军一个将领捡了回去当义子。”
“洪都被围的时候,他妻子刚怀孕不久。他不知道听谁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懂,追着我问妇人安胎,他需要做些什么。我让他去找大夫,他说能找的大夫都找过了,还是不安心。我烦他烦得不行,骗他孕妇要心情好,让他去他妻子面前耍把戏逗他妻子开心,他还真的去了。”
“赵将军那日率领人马冲出城门去烧陈友谅的楼船。张德断后,不慎落马。赵将军想回去救他,张德看到人追来了,一边喊着‘快走,不要救我’,一边挥舞着大刀朝着陈汉的追兵一瘸一拐地冲去……”
陈标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双膝,身体微微颤抖。
朱元璋将儿子搂住,收紧手臂道:“他妻子有好好安置吗?”
陈标摇头道:“他妻子悲伤过度流产,流产后她受不了这个刺激,自缢身亡,我没救下来。”
张德的妻子流产时正昏睡。当时伤兵太多,陈标只安排大夫照看好他,没空去一个一个安抚伤亡士兵的家属。
当陈标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而张德的妻子,也不是唯一一个自尽的家属。
朱元璋嘴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
若是话本小说,张德成为英雄,他的妻子会扶养他的遗腹子长大,之后继承张德的遗志,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但现实比小说残酷太多。张德的妻子与他相依为命多年,怀孕时又遇到攻城日日担惊受怕,悲伤过度时保得住孩子才是奇迹。
陈标又说了几个人。
有赡养老父母的家中独子,有家里孩子还在襁褓中的父亲,有每天嚷嚷攒钱娶媳妇的亲戚都死在战乱中的独夫……
陈标都记得。
当他没有上战场的时候,听到前线战争再残酷,到了他耳边,那些名字和数字都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
但当他上了战场,当死在战场上的人变成了之前和他说过话的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名字和数字就变成了一张一张鲜活的面容。
陈标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与世隔绝”。
他没有患上创伤应激,心理恢复状况还算好。只是偶尔晚上会梦到那些人,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战争再持续几年、十几年,战火会不会烧到更多他认识的人身上。
谁让他认识的人大多都是武将呢?
英哥、正哥、忠哥会遇到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围城,其他叔叔们也会遇到,他爹也会遇到。
战场上瞬息万变,随时都有危险。
就算将领不会时时在最危险的地方拼杀,但流矢、坠马甚至天灾,都可能让上刻还安全的人陷入绝境。
陈标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人。他只有在有能力且很安全的时候,才会稍稍显露一些本事。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而已。
若外面很危险,自己没那么多权力地位,他只想保护好身边在乎的人。
洪都一战让陈标醒悟,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之中哪有什么真正安全的地方?
唯有尽快结束乱世,才能保证自己的亲朋好友不会因为战争丧命。
陈标问道:“爹,你也会记得那些人吗?”
朱元璋点头:“记不住所有人,但记得很多人。”
陈标又问道:“是不是习惯了就麻木了。”
朱元璋道:“麻木是对不在乎的人。若在战场上死的是关系好的人,该难过还是会难过。”
陈标胡乱抹了一下眼睛,道:“说的也是。”
朱元璋问道:“你现在积极为主公做事,是不是和你想结束乱世一样,希望改变主公晚年暴虐的未来,救下更多人?”
陈标沉默了许久,道:“我不知道。”
朱元璋用袖子替陈标擦脸:“你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积极给主公当臣子,还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没有用?”
陈标道:“可能都有吧。”
朱元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自豪又头疼。
我的儿子为什么这么善良?我真怕他被欺负。
朱元璋帮陈标擦干净脸之后,狠狠揉乱了陈标的头发,没好气道:“别想那么多。你还是孩子,你爹你娘都在呢,我们会护着你,哪需要你操心那么多事?”
陈标捂着乱鸡窝头发,更没好气道:“爹,你说这话你不心虚吗?你说我几岁当的陈家家主?啊?你说啊!”
朱元璋心虚地移开视线:“等你长大了就当!”
陈标愤怒地指责自家老爹:“屁!我早就是了!”
朱元璋道:“小小年纪,不要说脏话。走,去书房,你第一次随大军作战,我有很多要教你。”
陈标:“哦。”
朱元璋站起来后,发现陈标半天没动静,疑惑道:“怎么了?”
陈标伸手。
朱元璋哭笑不得:“懒死你!”
陈标伸直手臂,还晃了晃。
朱元璋蹲下:“行行行,爹背你,懒标儿。”
陈标嘻嘻笑着趴到朱元璋背上,让他爹背他去书房。
朱元璋抱怨:“你这么大了,还要爹背,羞不羞。”
陈标道:“正因为我快长大了,所以让爹多背背我。再过一两年爹就没机会背我了。你看,我多心疼我爹,给了我爹背我的机会。”
朱元璋对陈标的强词夺理厚颜无耻震惊不已。
不过他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一想到以后没办法把儿子拎着抱着背着到处走,老朱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涩。
他不由又嘀咕道:“标儿啊,你怎么长得这么快?爹还想多背你几年呢。”
陈标趴在朱元璋肩膀上,道:“大概是我想背爹了,所以特意长得飞快。”
朱元璋被逗笑了。
父子俩露出如出一辙的笑眯眯表情,往书房走去。
……
朱元璋宣布北伐名单的时候,陈标名字赫然在列,吓坏了一群人。
众人纷纷劝说,朱元璋拿出了陈标当日所说的理由。
“标儿自己非要去,我也没办法。”朱元璋苦涩道,“他说这些新式火器只有他能管理好。如果我不让他去,新式火器在战场上出了岔子,以标儿的善良,他恐怕会把一切都拦在身上,认为是自己的错。”
众人皆皱眉沉默。
花云嘀咕:“主公,新式火器这么不稳定,那就不用呗。没有新式火器,我们也能打下大都!”
朱元璋道:“我也这么说,但标儿又说,元大都城墙坚固,不用新式火器,攻城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他守过城,知道攻城有多难。”
花云抱住脑袋呻吟:“标儿太聪明了也不好,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想劝都没法劝。”
朱元璋道:“他想去就去吧,我让徐达带着他,他不上战场,不会有危险。”
李善长道:“只有徐元帅一人不够。主公,让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都跟在标儿身边吧。以他们的身份,不需要立功也能封爵。”
燕乾道:“主公,请将我也派到少主身边!”
朱元璋摇头:“人太多了,标儿会起疑。就文正、文忠和文英三人陪着标儿,标儿在军营中也自在一些。”
朱元璋想了想,道:“就让文正、文忠和文英与赵德胜、邓愈等人一路军。”
洪都当时的守军对标儿十分信服,再让标儿与他们一路,他们一定会好好听从标儿的意见。
燕乾再次请求跟随陈标。三番五次后,朱元璋无奈,便让燕乾领了一队护卫,专门保护新式火器。
廖永安本也想去,但他身体实在是太虚了,现在正生着病。
朱元璋命令廖永安留守应天大本营,廖永安无奈领命。
朱文正刚到广州就接到信让他回应天,准备北伐。
朱文正又是高兴又是郁闷。他总觉得兼任义父和主公的四叔在耍着他玩。
既然你今年春季就要北伐,为什么去年仲秋要把我赶去广州?!从应天到广州路上都要一月,我到了广州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启程回应天!
朱文正骂骂咧咧整顿军队,千里迢迢又赶了回去。
他在路上得知陈标也要去北伐,气得把自己的兵丢到后面,先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匹珍贵的骏马,回应天冲着他义父咆哮。
“标儿才多点大?!他连强弓都拉不开!用刀子砍了人,刀子卡在骨头里他都拔不出来!义父你怎么能这样!”
朱元璋扶着额头。
第三个了。
陈英和李文忠得知此事后,也把自己的兵丢到屁股后面,快马加鞭回应天哭着请求让陈标留下。
朱元璋道:“你要能劝得动标儿,我就不让他去。你当我想让标儿去吗?”
朱文正暴跳如雷:“放屁!如果义父你不想让标儿去,有一百个理由不让他去!标儿一定说服你了!”
朱元璋听着朱文正满口脏话,让人把朱文正按住,取来鞭子抽了朱文正一顿。
没大没小!
朱文正这么暴躁迟早惹祸!
朱文正早就被朱元璋抽习惯了,挠挠屁股上的乌青,回家找陈标又哭了一顿。
我的标儿弟弟啊,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北伐有什么好的?我们不去好不好?
哥哥我也不去了,我在应天镇守,我陪你一起留守大后方。
咱们搞搞屯田,教教学生,赚赚钱,不好吗?
陈英和李文忠也这么说。
他们都宁愿不去立功,也想把标儿留在应天。
即使标儿不上前线,但北伐路途遥远,我们娇生惯养的标儿路上生病了怎么办?!
洪都是守城,物资又充足。这和北伐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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