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朱元璋垂下脑袋想了想,然后使劲点头:“没错,我是陈国瑞!”
李贞嘴边浮现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笑意,拍了拍朱元璋的肩膀,拿过朱元璋手中的药碗,转身离开。
朱元璋手撑着下巴,端详着儿子乖巧的睡颜。
看着看着,他突的也困了,便蹬掉鞋袜,脱掉外衣,挤开儿子,也躺在了榻上。
半睡半醒的陈标嘴里嘟囔了几句,蠕动蠕动,给他爹让出了半个空位。
待朱元璋躺好后,陈标不顾天气还炎热着,一个打滚,滚进了朱元璋怀里。
朱元璋一手搂住儿子,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此刻天空突然一声霹雳,在昨日祭奠扬州百姓时变阴的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是年,天下大旱,江浙水泽之乡也多日未见雨水,全靠着江河湖海中的水度日。
战乱之年,曾经有的水利设施也已经荒废。农人们仅靠着肩挑手提,能浇灌多少田地?何况到处兵荒马乱,他们稍稍走远一些,可能就会遇到贼兵流寇。
祭奠已经结束,那仅存的十八户扬州人在第二日,仍旧来到石碑前,默默为那柏树林下的邻里乡亲烧纸钱。
当空中霹雳声响,他们抬起头,雨水落在他们脸上,先冰冰凉凉,后竟变得温热。
“下雨了啊……”
“这都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吧?”
“是龙王爷终于显灵?”
“我们又没向龙王爷祈雨,龙王爷怎么会突然显灵?”
几个红巾军士兵跑过来,递给他们树皮蓑衣:“你们身体不好,别好不容易熬了过来,又感染风寒。”
扬州城仅存的老人们接过蓑衣,不断道谢。
一个红巾军士兵望着天空:“是他们终于哭出来了吗?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能升天了。”
扬州城的老人们愣住。他们再次抬头。
今日这场雨,居然是太阳雨。
雨点很密集,但太阳居然能透过乌云的缝隙普照大地,每一滴雨帘,都映射出了彩虹的色彩。透着雨帘看向天空中的乌云,好像乌云都变成了七彩祥云。
老人们身披蓑衣,仰面朝向天空,让温热的雨滴顺着脸颊流淌。
“是、是啊,是他们终于高兴地哭出来了啊!”
轰隆,又是一声雷鸣。
宋濂和叶铮身披蓑衣斗篷,手提着黄纸,也正打算来石碑前祭拜,正好看到这一幕。
自汉时起,儒生们就相信天人感应一说。
天下大旱,是元之失德。
那扬州这一场雨,是否是上苍感应到朱元璋心中的宏愿呢?
“宋先生,叶先生,雨越来越大,是不是该先避雨?”常遇春担心这两个重要的大文人淋雨生病,劝说道。
宋濂清高,因常遇春盗匪的出身和那日对蓝玉的坏印象,不爱理睬常遇春,只微微点头。
叶铮游走山村小镇四处教书授课,对常遇春这种做过小恶的人容忍度很高。他认为,这些人正是最需要教化的人群,才能预防他们将来做出更大的恶。
所以,他提点道:“常将军,你说这场雨,是不是因为朱大帅发下的宏愿?”
常遇春疑惑:“宏愿?”
叶铮道:“我听闻常将军以前也是普通农人。即使盗贼不愁衣食,但若被逼无奈,估计也没多少人愿意做这刀口舔血的活。”
常遇春道:“那是自然。”
叶铮道:“人不被逼到绝路,不会愿意成为恶鬼。朱大帅发下宏愿,希望这天下不再有人被逼上绝路,成为不甘不愿的恶鬼。”
常遇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投奔朱元璋时对朱元璋说,他认为朱元璋有雄才大略,想跟着朱元璋讨一个前程。
但他没和朱元璋说的是,他跟随刘聚到处抢掠时,遇到过元军,遇到过其他人率领的红巾军,遇到过徐寿辉的军队、张士诚的军队、韩宋的军队……那些军队都和他这样的匪徒并无区别。
唯独他到了和州,遇到攻打和州的朱元璋军队时,发现朱元璋的军队居然纪律严明,不害百姓。于是,他才认定了朱元璋。
常遇春本以为,朱元璋能约束手下,让兵不像匪,是有大志向的表现。他才认定了朱元璋。
事实真是如此吗?
就算是如此,他又为何会认为朱元璋爱惜百姓,就是大志向?
越发浓密的雨滴唤回了常遇春的神智。
他看向叶铮,对叶铮拱手:“先生,如果我从现在开始要读书,应该从哪本书读起?”
叶铮脸上浮现笑容,宋濂也将视线投向了常遇春。
叶铮道:“将军可识字?若不识字,或许将军可向李公借陈家标儿给幼弟所画的识字图册。不要小看标儿的年龄,就算是我,也没想过做出如此有趣的启蒙书本。”
宋濂插嘴:“标儿所做的识字图册居然是讲的历史故事。对一般孩童而言,或许《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学起更为妥当。但将军读书是为了明理,或许以史为镜,再辅以经义更有用。”
蓝玉忍不住道:“那陈标才五岁!”
宋濂冷冷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即便是五岁孩童,身上若有超出他人的长处,以孩童为师有何不可?将军还不识字,标儿已经读了几年书。”
蓝玉:“可是……”
“蓝玉!”常遇春制止道,“李先生有意让标儿为军中将领子弟授课,你将来也会成为他学生,不可妄言!”
蓝玉如遭雷劈。
我?五岁孩子?授课?
我我我……!!!
常遇春道:“谢叶先生和宋先生指点。待我回应天,立刻向李先生借书。”
他停顿了一下,想起军中传言,陈国瑞来到了扬州,正住在徐达隔壁。或许他可以直接去拜见陈国瑞。
宋濂对常遇春点点头:“你有这心性便不错。”
然后,他又看向蓝玉。
朽木!
叶铮也对常遇春笑了笑,道:“雨大了,常将军,我们先回去吧。”
然后,他也看向蓝玉。
朽木!
蓝玉:“……”
虽然他听不到对方心声,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鄙视。
蓝玉从能跑能跳起就跟着常遇春当小盗匪,后来又跟着常遇春当小兵,一直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
好不容易姐夫当了大元帅,自己今后日子能变得好过了,看不起他的红巾军将二代们也视他为朋友,愿意带他一起玩。
结果他第一次在好兄弟的怂恿下跋扈,就被一顿揍。
姐夫对他失望,大帅对他印象差,连军中新来的先生都讨厌他。
才十五岁的蓝玉,现在满心迷茫。
……
雷声和雨声吵醒了陈标。
他一脚踢向把他抱得严严实实的朱元璋。
没踢开。
于是他便伸手捏住了朱元璋的鼻子。
几声哼哼后,朱元璋惊醒:“标儿!你又调皮!”
还没睁眼,朱元璋就知道是儿子在捣鬼。
陈标从朱元璋的怀里拱出来:“大热天的,你把我抱那么紧,想热死我。咦!爹!下雨了下雨了下雨了!”
朱元璋从床上一跃而起,右手捞起儿子,冲向了门外,乐得见牙不见眼:“真的下雨了!”
见这雨挺大,朱元璋高兴得顶着儿子跳起了奇奇怪怪的舞。
江浙地区的粮食大多一年两熟。现在早稻已经收割,正要种晚稻。
水稻育苗插秧都耗水量很大,朱元璋急得都收拢攻势,带士兵们去挖水渠了。这一场雨,可以缓解晚稻种植的旱情,今年下半年稻谷丰收有救了。
陈标这次也不嫌弃朱元璋的脖子粗,坐着难受。他双手抱住朱元璋的脑袋,两只垂在朱元璋胸前的小短腿不断晃悠,也像是在跳舞似的:“咱们正要垦扬州城附近土地的荒,下雨了省好多事!爹,快去告诉朱大帅,赶紧召集流民分田地!”
朱元璋使劲点头:“已经在召集了!”
一大一小乐了好一会儿,在李贞来找他们吃饭的时候才停下来。
小孩子恢复力强。陈标睡了一会儿,虽然脑袋上的包包还没散开,但已经和无事人一样了。
古代无聊,没什么玩乐项目。陈标便指挥朱元璋抱他去书房,朱元璋念,他边听边写写算算,帮朱元璋整理账本。
陈标埋怨:“朱大帅手下是没人了吗?怎么你这里的账本越来越多了?”
朱元璋叹气:“确实是没人了。会识字算数的人太少,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
朱元璋被当成“朱大帅”和“陈国瑞”用,确实是字面意义的一个人当两个人。
陈标握着小毛笔的手一顿:“你没和大帅说,在军中培养读书人的事?”
朱元璋道:“说了说了,大帅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我这不事情太多,全堆着,还没有头绪吗?”
陈标放下毛笔,叹气:“你说你揽这么多事,将来功高盖主怎么办?”
朱元璋道:“我揽的事能有李先生多?”
陈标想起李善长忙碌的身影:“这倒也是……但你也是武将,武将带兵,和文臣不一样。”
朱元璋伸长胳膊,把大胖儿子揽怀里挤眉弄眼:“标儿,我告诉你,你徐叔叔啊,其实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陈标道:“多厉害?你难道要告诉我徐叔叔在外面还有个名字,叫徐达?”
朱元璋:“……”
陈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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