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侧
廿七觉得有点好笑:“是。”
但阮卿不觉得好笑。
一如廿七是先接受身周环境,才开始有做梦感,阮卿其实也是——她先是充满兴奋和猎奇地接受了他的穿越,收留了这个来自古代的杀手,然后她比廿七更加迟钝,反射弧更长,直到现在,才开始一点点感受到那些杀人啊、卖命啊不是小说,是真实地发生在廿七身上,是他的真实人生。
阮卿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怜悯与不忍。
廿七看出来了。他垂下眼回避了这种怜悯,又抬起眼笑笑,安慰她:“没事,也就是没出师的时候练功苦了点,但也不会饿肚子。出师之后就不一样了,吃穿用度都好起来了。”
“那肯定的,出师之后就开始给他们卖命赚钱了啊,都童工了,还不给点好待遇哪行。”阮卿愤愤。
“也还好,我出师的时候都十二了,与我师父一样高了,算不得童工了。”廿七说,“除了高门富户和读书人家,寻常人家十一二岁的也得开始养家了。那种七八岁便去铺子里当学徒的,才算是童工。”
时代局限性!这就是时代局限性!阮卿张张嘴想反驳,却猛然意识到真的很难沟通。要想让一个人答应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很简单。但要想让他从认知上就改变,整个三观都重塑,基本是不可能的。
一个杀手不会觉得人命有多宝贵,不仅是因为他杀过很多人,更是因为他自己都在刀尖上跳舞,今日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喝一口。
想到这一点,阮卿突然觉得好难受。
此时此刻,阮卿才开始觉得自己那种猎奇向的饲养古人多么天真幼稚。
廿七身上那些之前让她觉得好性感、好带感的旧伤痕,都开始让人觉得呼吸沉重了。
想向廿七道歉,嘴唇微微蠕动,却发现又无从说起。
她的情绪很清晰的从神情中传达了出来。
廿七能感受到,他觉得她太多愁善感了,不由失笑:“不必可怜我,讨生活谁也不容易。我是个孤儿,若不是被门中采买回去,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死、病死在外面了。起码我们门中衣食不愁,生了病也不缺医药。我们门中的大夫,可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
是啊,古代社会就是那个样。
婴儿和女性的死亡率超高的。一个女人一辈子生十个孩子可能只能活下来四五个。一个男人一辈子可能要娶五六个老婆,因为前面一个个的都死于难产了。
人均寿命三四十岁。所以廿七刚来到的时候自我介绍,就说的是“快做祖父的年纪”,一点也不夸张。
阮卿叹了口气:“忽然不想穿越了。”
真的,忽然就对“穿越回古代”这件她梦了很多年的事失去了兴致了。
廿七觉得这件事更可笑了。
“我在这里时间愈久,愈是不能理解你怎么会想去我的时代。”他说,“千年的差距有多深,你这样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不懂?”
“唉,其实就是……”阮卿嘬了嘬唇,说了大实话,“就是现代人吧会觉得自己比古人多了几百上千年的见识和知识,都觉得如果自己穿越回古代,利用这些知识,一定能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
“就比如说这个人在现代可能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打工人,但是回到古代,造玻璃、炼钢铁,赚大钱。再往大里说,说不定这人野心更大,整出一些现代武器,炸药什么的,受到皇帝赏识封侯拜相之类的。或者甚至利用自己手里的技术,自己建立武装力量推翻现有的王朝,自己称王称帝。”
“就是想要这种爽感。”
“那你有没有想过,”廿七搓搓下巴,发出灵魂质问,“你穿过去,没我这么幸运,能遇到好心人。”
“你穿过去,荒郊野外一群狼,你成了肉。”
“你穿过去,荒郊野外一群强盗,你……咳,可能想死都难了。”
“你穿过去,赶上时疫,缺医少药,病死乡村。”
“你穿过去,倒是城里了,你一个孤身女子,露胳膊露腿上街,不说会不会遭无赖儿轻……耍流氓,单就是衙役们看到你,也得枷了你去治一个有伤风化败坏伦德的罪,几十板子下去,你可能命就没了。”
“哪怕幸运一些,你穿过去,这些都没遇到,我只问你,你想做这个做那个,你拿什么做?”
“你身无分文,全身只带一个手机,两包纸巾,一支口红。拿什么赁铺面,拿什么雇人力,拿什么进原料?”
“不,扯远了,该是……你穿过去,拿什么吃饭?大业尚未启动,人已先饿死了。”
阮卿叫他说得脸色发绿,垂死挣扎:“我不可能这么倒霉吧,不是说古代民风淳朴吗?我总不至于连个给碗饭的好人都遇不到吧。和尚都还能靠化缘吃饭呢。”
“嗯,你很幸运,穿过去遇到个慈眉善目的老媪见你一个弱女子讨要饭食,十分怜悯,叫你跟她回去就食。”廿七说,“你开开心心去了,以为从此启动了风生水起的人生。”
“结果她将你领到青楼卖了,管你乐不乐意,一碗药灌下去,醒来已沦落了。”廿七摇头叹息,“可叹煌煌大业,未启先夭了。”
阮卿:“……”
日哦!
第34章 舒服
“不穿了, 我不穿了,行了吧。”阮卿额角青筋都在跳,“你就别各种咒我倒霉了。”
“快快快, 呸三声。”
廿七果真“呸”了三下,消除了乌鸦嘴的咒力。
但他还是说:“别想了, 你这样的弱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 去了我们那地界,活不下来的。”
想了想阮卿对生活品质的要求,补充道:“就算幸运能活下来,就算能赚到银钱, 那里的日子你也是过不下去的。别的不说,就说菜的味道, 就说菜油。想做炒菜, 哪里有这样清亮、透明、无味的菜油?我们那里的油,气味很大的。”
“就算你有本事有技术,能榨出更纯净无味的油来, 那许多根本不存在的调料又上哪里寻?番邦都在海外万里之遥的地方, 你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飞不过去吧?”
“知道了,知道了,行了,彻底死心了。”阮卿两手在胸前比了个X, “别打击我了, 醒了,梦已经醒了。”
危险什么的还会觉得“我运气不会那么差”, 但想到真过去,饮食上可能习惯不了,有太多美食都吃不到了,阮卿就彻底熄了穿越的心了。
想穿越的都是为了活成人上人,谁也不想活得还不如在现代。
阮卿丧气地撅唇吹吹刘海,眼睛斜斜一瞥,看到了廿七嘴角一抹狡黠的笑。
这个人……
她掰过身子,面对着他:“有个话,我必须得跟你说清楚。”
“廿七,你来自古代,与现代社会有很多脱节的地方。”她说,“说不定是什么时候,你就会做出违反现代社会规则的事情来。”
“这都没关系,我都可以理解,我会尽力帮助你尽量避免这种情况,或者等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之后,帮你想办法弥补修复。
“但只有一件事,就是杀人这件事,我是完全完全不能接受的。”她神情严肃地说。
廿七头痛,这个事已经说过一回了,怎么又来:“我不是已经立了毒誓?”
“不是的,我是刚才忽然意识到,你虽然发誓绝不会杀人。可那是因为,我给你讲明白了杀人将要接受的法律后果,以及让你明白了现代技术下,你几乎不可能逃脱这个客观情况。你衡量了利弊,所以选择了规避。”
“但是,你根本就没有理解,不能杀人,不是因为杀人要被判死刑,而是因为生命可贵。”
阮卿的眼睛清澈明亮,在廿七看来,常常甚至带着几分天真。
可她说的话让他愣住。
他沉默了片刻,笑了:“你说的是,我确实从没觉得生命有什么可贵。我接过的生意,有高官显贵,有富商大贾,也有功夫高强一般人杀不了的江湖高手。”
“只是他们,都逃不过我的一刀。”
“富贵者也好,强悍者也罢,终究谁也难逃一死。”
“人命,就是这样轻飘飘。”
他承认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日常伪装出来的温顺无害消失,眼睛里的光锋利又冷漠。
廿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阮卿坦诚这些,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口吻跟她说话。
他明明还在怀念刚才阳台上,夜风轻拂脚心,身边有人陪伴的感觉。
为什么会说这种会把她推远的话?
他明明是想好了要娶她,想跟她一起过下半辈子的。
且,内心深处,那奇奇怪怪的期待又是什么?他到底在希冀什么呢?
阮卿凝视他片刻,开口说道:“你说的不对。”
她把身体完全转向他,盘起腿来撑着脚踝,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你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是因为你看的死亡太多了。”
“这些非正常的死亡集中在你身边,你看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觉得很正常。”
“但实际上,大多数人每天看到的都是勤勤恳恳好好活着的人。”
“你这种情况,现代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作信息茧房。意思是,你的生活被桎梏在某种特殊的信息里,这种信息好像茧一样把你关了起来,于是小小的茧就成了你的全世界。”
“你孤儿出身,我猜你那个杀手组织里,和你一样的人应该都是孤儿出身对吧?”
“你有没有想过,那种组织为什么只选孤儿呢?”
“就是为了更好地隔绝你和正常世界的联系呀。就是为了切断你的共情能力。”
“孤儿,意味着世上没有一个人对你来说是重要到不能失去的人。当然你自己也珍惜自己的生命,但那只是最基本的动物求生本能而已。但你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妻子孩子,可能甚至都没有朋友。”
“所以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人,让你会觉得‘别人的命和我的命一样可贵’。让你失去了与别人的求生意志共情的能力。”
“但是如果你能打破这个信息茧房,你会发现非正常的死亡不是人生常态。它根本就不该是。”
“生命就是可贵的,因为一旦失去,不可能复活,没法重来。”
“比如我的爸爸妈妈就是我最宝贵的亲人,如果说谁要杀死他们,我真的会去跟那个人拼命。”
“廿七,我建议你……”
阮卿想建议廿七找一个人恋爱、结婚,使对方变成他“重要的人”,去感受生命的可贵。可她转念一想,他是个古代人呀,古代那种男尊女卑的社会,男人可能会把妻子视作自己的财产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她于是改口:“我建议你生个孩子。血缘是最容易链接人与人的纽带,或许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血脉相连,就会明白我今天的说的这些话了。”
廿七看了她一会儿,笑着答应:“好,如果我娶妻,一定生孩子。”
这种修正三观,重塑认知的事,也不是靠一席话能立竿见影的。阮卿该说的、能说的都说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掰着脚踝前后摆了摆身体,停下来,又抬起眼:“还有……”
“虽然吧……好吧,我承认我其实很喜欢你来了之后,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特别让人舒服。”她说,“但我的舒服不能建立在别人的难受上。”
廿七挑眉:“怎话怎讲?”
阮卿撑着脚踝看了看天花板,终于还是正视了廿七:“就上次在车里咱俩谈过关于装不装的问题,你说你也不算是装的,寄人篱下得有该有的态度……”
廿七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嗐。”阮卿说,“就这些家务什么的,不爱做就别做了。其实也不是非要你做不可,我本来之前是有钟点工的,就赶得特别寸,遇到你前两天刚辞退了,还没来得及请新的你就来了,就一直没请。所以这些事才落到你身上。其实也不是非让你做不可。”
不过是因为廿七做得自觉而且非常好,让人又舒服又爽,阮卿才一直没吱声阻止。
现在想想,让个杀手委屈在小房子里每天洗洗涮涮锅边灶台的,其实是挺憋屈的。
“是我不对。”阮卿有点难为情,但也勇敢承认自己的错误了,“其实就是……对我来说,你好像是一个电视剧里的角色,或者小说里的人物似的。就是说,我其实一直以来在你身上投射了滤镜,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就是说,其实我一直没有把你当作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就是说……”
在阮卿有点语无伦次的几个“就是说”中,廿七恍恍惚惚,竟感到内心深处的一角得到了填补和满足。
原来如此。
他从前幻想着退隐后的生活——置一宅院,蓄些仆婢,娶个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