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柠檬小打
谢荇如今常被带出门露面,气质上与原来已经有了极大不同。过去她总像蒙了尘的明珠,总让人觉得端庄有余却未免暗淡。如今她却坐在哪里都让人忍不住盯着她瞧,挪不开眼。过去她的沉着冷静是身为家中长姐的沉着冷静,如今却隐隐是担起整个谢家的沉着冷静。
谢家的店铺、良田、家庙等等在谢夫人怀孕这几个月里皆被她渐渐接手,到现在为止她也不觉得自己处理得多么游刃有余,但比起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相应地,她也越来越自然而然地主动担负去谢家保护伞这一角色。
现在她便站在床头,认真地瞧着鹿鸣耐心为谢夫人诊脉。过去她都是与妹妹们坐在一处等鹿鸣主动开口说出母亲现状。
“鹿神医,母亲情况如何?”如今她善于主动发问,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鹿鸣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貌若好女的模样。便是见他整日出诊,也未晒黑分毫。他眼睫低覆动了动唇正要开口,房门却突然被打开,只听守院子的婆子报道:“夫人,女郎,周女郎回来了!”
她身后应声走出雪胎梅骨的女郎,从太阳下回来也未见她被晒得面红或是汗流浃背的。
无论是床上静养的谢夫人,还是站在床头的谢荇,亦或是坐在椅子里的谢荷与谢苗皆精神一振,欣喜地向外看去。
谢夫人不好起身,嘴里念叨:“这次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快进来,没热坏吧?”
周寅已经含笑由正堂走到内室中去,挨个叫过后才不好意思地看向鹿鸣,软声叫了一句:“鹿神医。”
鹿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刻,很快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睛点了点头当打过招呼。
谢夫人还要招呼她,指使着婆子又为她挪绣墩、沏茶。
周寅一边手足无措地接受好意,一边受宠若惊地同谢夫人道:“舅母,我自己照顾自己可以的,您快让鹿神医为您瞧瞧。”
周寅这一回来让谢荇一直紧绷着那根弦松了下来。如果说她是整个谢家的顶梁柱,那周寅在她心中就类似于一种她的靠山的存在。
尽管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会这么想,但周寅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同的。
她看向鹿鸣重新问:“鹿神医,我母亲怎么样?”
鹿鸣平静答道:“夫人状态不错,应该就是这两日生产。生产不是小事,府上做好准备。”
谢荇听着“做好准备”这种话顿时严肃起来,只觉得母亲的命都交在她的手上。她咬了咬唇道:“这里已经备下许多大锅烧水用,剪子、床单、还有婴孩的包被等等都备齐了。还有慕虎馆前些时候送来的稳婆如今就在母亲的院子里住着,母亲随时发动也应对得了。只是不知还有什么缺的?还请鹿神医指点。”
鹿鸣细思量道:“没什么了,只是生产时需要的热水很多,比你想象得还要多。锅虽多,然而真用时锅也不能干烧,多并没大用。”
谢荇听得不由拧眉,提议:“我叫人多砌两个灶台?”
鹿鸣点了点头:“可以。”
谢荇谢道:“多谢您指点。”
鹿鸣摇头,示意她不必言谢,对谢夫人道:“夫人若是腹痛切莫忍耐,直接叫稳婆来,再派人去慕虎馆叫我。”
不止是谢夫人与谢荇,便是椅子里的谢荷与谢苗也认真听着,生怕自己错过漏过什么。
谢夫人被鹿鸣郑重的语气带得严肃起来,喏喏应下,保证自己绝不忍痛。
鹿鸣得到回应后颔首:“药我便不开了,这两日夫人也不必太忧心太过,放轻松些,可下床绕着房间略走一走。外面便不要去了,太热。”
“哎。”谢夫人答应道。
鹿鸣交代完毕,回头看了眼坐在谢荷与谢苗中央的周寅,击冰掷玉般道:“难得周女郎也在,可要请脉?
谢荷与谢苗原是隔着坐的,因谢荷不肯与谢苗挨着,说天热。周寅一来正好挤在两人中央,也没见谢荷说什么天热不热的话。
谢荇感谢道:“我正要与您提一提此事。阿寅,快来。”她向周寅招手。
周寅敛裙起身,缓缓而行,到谢荇身边站好,很将她当作依靠似的。
鹿鸣抬眼看她,眼底倒映着她窈窕身影。
周寅轻轻偏了些头,右手将左手袖子轻折上捋,一并将袖子下轻掩的佛珠手串一道捋捋上去,手臂平举,露出香瘢玉腕。
鹿鸣不忘礼数,拿了丝帕垫在她手腕上才为她诊脉。
片刻,他似乎神色柔和了些道:“比过去好了不少,继续保持。”
房中其余人听到这话都忍不住笑起来,为她高兴。”
鹿鸣收回手与手帕,问了一句:“不知什么时辰了?”
房中伺候的婆子答道:“快到戌时了。”
不止是鹿鸣,谢夫人也惊讶:“这个时辰了?我看天色倒亮。”
谢荷解答:“夏日,天黑得晚。”她说完抬了抬下巴,很矜持的样子。
谢夫人点头:“原是这样,我还道阿寅今日回来得格外早。”
谢苗却问:“为什么夏日天黑得格外晚呢?”
谢荷答不上来,将脸一拉,轻哼:“你管老天是怎么想的。”
谢苗抽了抽嘴角,看向周寅问:“表姐,为什么呀?”她确信二姐不知道才会这么说,转而去问表姐。表姐在宫中念书要懂许多,而且表姐不会拒绝人,也不会敷衍人。
周寅听到问话仔细思考,最终脸红着很不好意思地同谢苗道歉:“对不起啊,三表妹,我不懂这个。”
谢苗有些遗憾,却还是连忙道:“表姐没关系没关系。”连表姐这么爱看书的人也不知道缘由,她要自己想出来再告诉表姐。
鹿鸣已经利落地将药箱收拾好并重新背上:“我与赵光禄大夫约好时间还要到他府上去。如今时辰将到,我要先行一步。”
众人忙道:“鹿神医慢走。”
谢荇礼数周到:“我派人送您。”
鹿鸣干脆拒绝:“不必,不过请周女郎随我多走两步,关于你养身子一事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周寅惊讶地微张檀口,却还是很乖巧道:“是。”便随着鹿鸣的脚步向外去。
二人一道出了房门,天晒,鹿鸣偏头瞧见周寅因对着天光而略略眯起的眼,将药箱打开,竟从中摸出一把伞打开挡在她头上。
周寅与他并肩走得近了些。
鹿鸣忍着没翘起唇角,低声与她说起正事:“小嗔已经可以用了。”
周寅应了一声给他答复:“好,明日我抽空去看一眼。若可以,便等舅母出了月子将他送回来用用试试。”她再一次在心中称赞自己在鹿鸣面前表现出的完美同理心,好像她是个多么天生为人着想的人一样,连她自己都想尊称自己一声“正常人”。
鹿鸣“嗯”了声又说:“其余人部分已经成功入宫当值,只是宫中需要小心,接近得不大顺利。”
周寅笑笑:“没关系,我遇到会帮一帮忙。”
作者有话说:
汪汪汪汪!!!!
第143章
一家人晚上坐在一处用了晚食, 又聚着说了会儿话。担心周寅初初回来太累,谢夫人自己也有些疲惫,这才叫人散了。
虽然今日鹿神医说了周寅恢复得还算不错, 但大家都还想让她再养一养身子, 是以即使很想与她凑在一块儿说夜话, 还是都在她那儿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清波烟月,葱蔚洇润。
周寅刚沐浴完毕, 原本寂静的谢家忽然喧哗起来。
谢夫人突然腹痛, 要生产了。
周寅湿着头发披上衣裳一面穿一面往主院去赶, 看得路上下人们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她的美德。哪怕周女郎都已经做了公主的伴读却依旧不忘本,将夫人的安慰如此放在心上,亲女儿也不外如是了。
自然, 若是未做公主伴读这会儿在众人心里又是另一种说法。
她风尘仆仆地感到主院时旁人还都未到,谢大人负手在房门外踱来踱去,不时抬头隔着房门向内看,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此刻俨然已经失去智慧,只会重复动作还缓解紧张, 并不管有没有用,总之一副很不平静的模样。
院子里的小厨房灯火通明,下人们已经在其中烧起水来, 一盆盆的开始往房间里送。
周寅快步到房门前叫了一声:“舅舅。”
谢大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冲她点点头, 依稀有些不远不近的生疏。平日除了聚在一起吃饭外他几乎从没与周寅单独相处过, 既是不大会表情达意,也是守礼。
被她这一打岔, 他暂时忘了紧张, 严肃道:“一会儿你姐姐来让她叫个丫鬟或者婆子为你把头发绞绞。”他倒是粗中有细, 一眼看到周寅头发未干。
周寅顿时很不好意思地笑笑, 道歉道:“是我失态了。”
谢大人一噎,他完全没有要教训外甥女的意思,只是她未免太过敏感。一时间他又想到周寅这样的性格平日大多数时间还在宫中,不知道该有多累,于是又多了一层忧虑。
周寅看看紧闭的房门,转过头对谢大人轻声道:“舅舅,我想进去看看舅母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提问,像生怕被人拒绝。
谢大人本该不假思索地拒绝,然而周寅看起来实在可怜,让人不忍叫她失望,但产房又是她万万不能进的。
所以谢大人狠了狠心,聪明地要转过头去不看她再将她拒绝。他已经说起稳婆常说的话:“你还是闺中女郎,云英未嫁。产房血腥,你怎么入得?”
在周寅听来这是毫无关系的原因与结果,她不懂为什么闺中女郎见不得血腥,是以她很诚恳道:“舅舅,我好像不太明白。”
谢大人说到产房顿时肉眼可见地重新紧张起来。不过他依旧脾气不错,哪怕周寅在他身旁不断打岔他依旧没有烦躁,问她:“哪里不懂?”
周寅虚心请教:“为何未嫁见不得血腥?”没人告诉过她这个道理,她便自己询问以得出答案。
谢大人一愣,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有什么为什么呢?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周寅看他顿在那里瞬间了然,又是向来如此。
大多数人类都喜欢用总是这样来解释一切,并坚定不移地信服着自古以来不会有错的道理。
一来省事,免去了思考的过程,只需要信仰与服从就够了。二来当因为信仰某个名目而导致事情搞砸时也可以将过错都推到自己奉如圭臬的条目上,大声说“过去就是这样”,如此一来也就不显得是自己的过错了。
周寅很喜欢这样没有自己思考能力的人,这种人是最好操纵的。他们自发地放弃了自己的智慧,轻而易举地臣服。
房中开始传出谢夫人的闷哼声。
谢大人再顾不上为周寅解释什么,一把扑到房门上,焦急地听着里面动静。
周寅学着谢大人的神情展现出忧心之色,三姐妹此时也到了院子里,听着母亲的哼声顾不得端庄姿态,提裙便往这里跑。
“父亲,母亲怎么样了?”谢荇快声问道。
谢大人耐心回答:“你娘她刚发作。”
谢荇事到临头,平日无论有多冷静,这时候也难免慌张。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到站在父亲身边的周寅顿时找回理智,发问:“父亲可有派人去请鹿神医?“
谢老爷答:“已经着人去请了。”这时候唯一欣慰的便是大女儿已经能独当一面。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阿荇,你去叫个丫鬟来为你表妹将头发绞一绞,她听到消息来得太急,头发还没干。”
谢荇应是,三姐妹这才发现周寅头发未束,倒没再滴水,看样子如父亲说的那样,是匆匆忙忙跑过来的。
周寅一下子软软握住谢荇的小臂道:“大表姐不用忙,天气热,这会儿头发已经干了,不信你摸摸。”她说着抬手熟练而轻易地将发松松束起。
谢荇轻蹙眉头,伸出手在她发顶轻轻摩挲一下,发现的确干爽,这才松口同父亲道:“父亲,是干了。”
谢大人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房内:“好。”
谢荇轻轻点头,仔细想着可还有什么缺漏。如今器具都在母亲房中,她前些日子便担心母亲突然发作,是以已经交代过稳婆们所需之物都在何处,如今她们应当知道如何取用,不会耽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