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是江逾江绵两兄妹,和他们的酒鬼父亲。
“操,她居然跑了!”
男人动了怒气,额头青筋暴起,口中骂骂咧咧全是污言秽语。
如同要将心中所有的不快与愤懑宣泄一空,他一边骂,一边抡起拳头。
角落里的江绵下意识护住脑袋,在拳头落下的瞬间,另一道身影挡在她面前。
是哥哥江逾。
成年男人力道不小,拳头重重落在孩子脸上,让江逾狼狈跌倒在地。
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生你们养你们有什么用?操!”
殴打一次又一次落下,男人的嗓音尖锐难听:“你们老妈跑掉了,就因为你们两个拖油瓶!老子辛辛苦苦赚钱把你们养活,结果你们,你们三个都看不起我是吧!”
完全是莫须有的罪名。
白霜行想起街坊邻居告诉她的话,那个女人之所以离开,是因为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折磨与辱骂。
眼前的男人毫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在这里责难两个无辜的小孩,实在是……
下作低劣。
白霜行看得生气,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右手却如同空气,直直穿过男人的身体。
这是江绵已有的记忆,无法被篡改。
“拖油瓶,赔钱货,妈的!”
“行,她跑了,让老子来养你们两个!”
“看什么看,哭什么哭!成天到晚就知道哭!”
不堪入耳的咒骂不曾停下,江绵哭着冲上前,为哥哥挡下一记耳光,紧随其后,又被男人狠狠踢上一脚。
十分微妙地,随着女孩受到的伤害越来越多,白霜行心口也越来越疼。
她隐约明白了。
这个分支技能的名字叫“共情”,不仅能让她见到使用对象的记忆,还可以帮助她体会对方的感受。
心脏的痛楚难以用语言形容,沉闷、压抑、难以呼吸,伴随遍布四肢百骸的撕裂感,不间断地刺穿身体。
因为太难过太绝望,有那么一瞬间,白霜行险些落下眼泪。
男人打得累了,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回到房间。
江绵的情况好些,忍着痛爬起身子,轻轻扶起地上的哥哥。
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两个小孩买不起上好的药,只能一再节省,小心翼翼、无比珍惜地在伤口上涂抹碘伏。
他们擦药的动作熟稔得不可思议,不知道曾被虐打过多少次。
小女孩拿着棉签站在窗边,纤长的睫毛如小扇子般忽闪忽闪,遮住眼里微弱的光。
好一会儿,江绵怯怯地问:“哥哥,爸爸妈妈为什么讨厌我们?”
她低下头,小小哽咽一下:“……妈妈不要我们了。我们真的是拖油瓶、赔钱货吗?”
身边鼻青脸肿的男孩闻言一愣。
他也只是个孩子,不会说安慰的话,沉默着思考许久,才终于温声开口。
“当然不是的。”
江逾说:“妈妈害怕爸爸,所以才会走,你还记得吗?她每天晚上都在哭。”
他不到十岁,浑身上下瘦骨嶙峋,脸上是孩子独有的稚气,像根瘦弱小草。
但他的眼神很认真:“等再长大一些,我们也走吧。”
江绵错愕抬头。
“我们现在太小了,赚不到钱。”
江逾抹去脸上的血渍:“等离开这里,我去工作,你继续读书,就不会再有人打我们了。”
他抿了抿唇,用微弱却坚定的语气说:“你是我妹妹,不是拖油瓶。”
江绵怔怔与他对视,虽然没出声,白霜行却可以从“共情”中清晰感受到,心脏里的痛楚悄然融化。
那是一点惊讶,一点雀跃,和许许多多满含期待的憧憬。
“我们可以一起打工,一起读书。”
江绵细声细气,抬头望向天边的太阳:“哥哥,我们班里的其他人,他们的爸爸妈妈也会这么打他们吗?”
“不知道。”
“唔……”
江绵说:“我偷偷看过他们的脖子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
不像他们,常年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疤。
女孩用双手托起下巴。
她对江逾的话十分感兴趣,忍不住畅想起来:“等我们从这里走掉,夏天就能穿短袖的衣服了。”
哪怕是不到十岁的小孩,也有属于自己的自尊心。
她没向同学们说过家里的事,哪怕到了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总是穿着一件长袖上衣,从而遮住手上的青紫痕迹。
江逾也笑了笑。
白霜行对他了解不多,只觉得这是个隽秀内向的小朋友,话很少,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从没见他笑过。
这是第一回 ,像所有天真无邪的孩童那样,江逾扬起了嘴角。
“还有游乐园,动物园——”
他想到什么,眨眨眼睛:“电影院。”
江绵:“电影院?”
小学每年都会举办春游,无论游乐园还是动物园,他们都去过一次。
至于电影院,两个孩子只在街上远远看到过。
对于他们的父母来说,与其花钱去电影院,不如舒舒服服坐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调到电影频道。
“他们最近不都在讨论吗?那部新出的电影。”
江逾笑笑:“你昨天也说想看。”
女孩立刻点头:“嗯嗯!”
白霜行安静站在一旁,体会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闷痛褪去,好似寒冬不再,尖冰锐利的棱角一点点融化,留下一滩清凌凌的春水。
一只雀跃的鸟挣扎而出,对世界满怀好奇,迫不及待想要探出脑袋。
她在想,电影院里会是什么模样?一块巨大的屏幕横在墙上,和家里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还有电影——
他们将会看到怎样的电影?喜剧片,动画片,或者……嗯,恐怖片?
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
如果不知道结局,在此时此刻,白霜行也许会为她感到一些开心。
接下来看到的一切,渐渐与已知的故事重合。
好赌的酒鬼父亲输得倾家荡产,为了钱,答应了与百里的交易。
女孩仍然记得那个送她创可贴的姐姐,出于感谢,也出于害羞,用最后一点零花钱买下精致的小信笺,认真写下想要对她说的话。
可惜没能送出去。
被房东送进地下室时,江绵在哭。
一段劣质电影般的转场后,画面来到一处昏暗房间。
江绵被绑在椅子上,嘴唇被胶带封住,只能听见含糊不清的呜咽,双眼满是泪珠。
在她身前,站着满脸皱纹的百里。
白霜行闭上双眼。
江绵在害怕。
她年纪太小,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将她舍弃,也不明白眼前的女人为什么要向她举起一把刀。
白霜行没去看身前的景象,只能感到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小虫,将她蚕食吞吃,徒留无边绝望。
不对。
……还有憎恨与不甘。
她恨那对将她生下的夫妻,也恨这个素不相识却不断折磨她的女人。
她想离开家,想在夏天穿上正常的短袖衣服,想和哥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电影院——
江绵想活着。
闭上双眼的刹那,她不畏惧死亡,只觉得太多事情没来得及实现,有些难过。
白霜行在原地站了很久。
当耳边的一切响动销声匿迹,她才终于抬头,把目光从地上挪开。
百里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整个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坐在椅子上的江绵。
和之前不同的是,江绵脸色苍白,双目无神,一双眼睛黢黑如墨,冷冷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江绵能看见她。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回忆片段,此刻在她眼前的,是真正属于江绵的残魂。
坦白说,女孩的模样有些吓人。
那件款式简单的廉价上衣被鲜血浸透,变成触目惊心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