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星河
信上的字迹虚软无力,甚至有些凌乱,明显是重病之人所写。
这位岑老爷子,在信中说他儿子仰慕慎郡王已久,虽然儿子从未宣之于口,他却深知儿子很想投奔慎郡王。他沉疴已久,活不了多少时日,担心以后要来慎郡王治下越发艰难,是以提前结束本就不多的性命给儿子制造平安带全家出京的机会。
他希望李洵不要嫌弃岑樘热孝之身,能怜悯一个父亲的遗愿,以及岑樘想要报效郡王的诚心,允许他夺情,不守孝便出仕。
大约是怕李洵不肯收下岑樘,他又在信中写了很多夸赞他儿子的话,什么自幼聪颖,博览群书,性情刚直,能言善谏。还着重强调了他是一个很有孝心的人,他病重后如何衣不释带地照顾。
一字一句,无不饱含着一位父亲沉甸甸的爱子之心。
看完信,李洵颇有些感怀,也明白岑樘为何在他提到先父的时候会如此惶恐。
他受后世影响,并不觉得守孝与否是什么大事,此时士大夫倡导忠孝,自然觉得不守孝还主动出仕是大逆不道。
“孝在于心,不在于行。父母生前尽孝,便是大孝,又何须拘泥于死后的形式。本王从不在意这些虚礼,你们也不必因此介怀。”
“节哀顺变,以后带着家里人好好活着,方是不负令尊的一片苦心。”
岑樘没想到郡王竟然不但不怪罪,还如此温和地安慰自己,心中很是感动。
“多谢郡王体恤!”
他深深一揖。
李洵让他坐下,不想再触及对方的伤心事,便转移话题问起了自己先前有些好奇的问题:
“岑卿本是朝廷命官,前来投效本王,直接入府来拜见即可,为何还要去参加吏员招考?”
岑樘正色道:
“律法规矩,便是用来遵守的。郡王既定下以招考来录用官吏的规矩,臣又岂能随意践踏。若不以实力堂堂正正被录用,却借着先前的些许名声走后门,未免对其余考生不公。”
李洵闻言露出笑意:
“岑卿清正刚直,名不虚传。”
“郡王谬赞了。”岑樘谦逊道。
李洵和煦道:
“本王治下还缺一司法部大令,多番看来,岑卿最合适。不知岑卿可愿受命?”
这是他自从得知岑樘便是那个御史岑樘后便有的想法。
他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且还揪出过不少权贵的罪证上朝参奏,可见本身也是很有能力的,不仅仅是个谏官。
而他的司法部,如今其实在立法方面的需求并没有太高,反而更需要把监察体制建立起来。
他觉得没有比岑樘更合适的人选了。与林德康也商议过,两人都觉得岑樘很合适。
岑樘大为震惊。
完全没想到,郡王会对刚来郡王府的他就委派如此重任。
明明就连那些诚心来投的禁军,也是在河陵接受了很久的调查才被接纳。
“郡王,司法部大令乃七部长官之一,臣……臣初来乍到,何德何能被委派如此重任……”
李洵诚恳又坚定地道:
“司法部如今主要履行监察官吏之责,杜绝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之事。你刚正不阿,连在京城都能不畏艰险揪出权贵罪证,更何况如今有本王支持。”
“本王相信,以岑卿的德行与能力,便是最好的司法部大令!”
对上慎郡王满是信任赞赏的目光,岑樘心中激荡不已。
只觉得前半生的所有坚持与经历过的刁难危险,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他仰慕的主君是如此明白他,信任他,初一见面便对他委以重任。
也顾不上李洵说私下不用跪的命令,郑重跪倒在地,宣誓般地道:
“郡王既如此信重臣,臣……万死不负郡王所托!”
士为知己者死,粉身碎骨也甘愿。
李洵亲自将他扶起来,带着几分玩笑的语气温声嘱咐道:
“怎么动不动就万死,你要为本王效命,得好好保重自身才是。”
岑樘实在是太瘦太憔悴了,明明才三十五岁,却看着跟四十多岁一样。
说着,李洵又吩咐侍人:
“去拿一千两银来,给岑大令做安家费。”
又叮嘱岑樘回去后,好生安顿家人,为他母亲治病,把自己的身体也补一补。
岑樘是听说过李洵军中那些等级分明的奖赏制度的,闻言立刻推辞道:
“臣寸功未立,如何能领受如此厚赏。郡王,这不合规矩……”
李洵就没见过受赏还要往外推的。
他如今手中有钱,官员们的薪俸已经涨过两次了。
赏人也早已不是曾经那样三五十两的手笔了,林乐庆伍汲这些立下大功的将军且不说,肃城和各地的文官吏员,在他班师回肃城后,都已经补了一次年节赏赐。
治下富裕起来了,官吏们的收入自然也该得到同步提升。
官吏们经手的财与权很大,随便想点办法都能谋取很多私利。稍有偏差便会损害百姓的利益,甚至给百姓带来灭顶之灾。
他不能只凭道德与法律去约束官员,而是要让官员在合法范围内也得到一定享受,才能更好地克制自己的贪欲。
高薪养廉,才是可持续发展之道。
岑樘明明清贫,却安守清贫,李洵是很赞赏的。
不过,他也并不希望自己能干的手下过得太过清苦,遂耐心解释道:
“本王治下,身为部级长官,你一年的薪俸便是这么多。除此之外,来年还会根据你本年的考核成绩发放奖金,若是没犯错,还能再有一千两的奖金。表现优秀,还会更多。”
“你若觉得受之有愧,便当是提前预支了你的月俸。”
岑樘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在朝廷,就连宰相一年的薪俸也才三百多两,加上其他物资补贴,也就四百多两。
而六部的长官的薪俸,只得二百多两。
郡王这里的薪俸,几乎比朝廷翻了六七倍。
虽然那些官员们总是抱怨说这薪俸太少,根本养不活家里人,可叫岑樘看来,这比起平民百姓的收入,已经多了好几十倍了,如何就养不活,分明是他们贪心不足。
“郡王,这……这薪俸是不是太高了些……如此下去,国库如何支撑得住……”
身为一个谏官,哪怕如今郡王已经封了他做司法部长官,他觉得主君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想立刻提出来。
李洵闻言,心道岑樘是真不怕得罪人啊。
这才刚来,就敢直接让他降低官员们的工资。
不过,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诤臣。
“岑卿以为,是贪官贪得多,还是本王发得多?”
岑樘一怔,然后如实道:
“贪得多。”
李洵笑道:
“那不就对了,若适当的高薪辅以严刑,能避免官员贪墨徇私枉法对百姓的伤害,那这些钱财便是千值万值的。”
况且,钱也不是省出来的,把蛋糕做大才是更完美的解决办法。
初听好像是歪理,可仔细想想,郡王说得却非常有道理。岑樘若有所悟,又听郡王道:
“而且,臣不负国,则君不负臣。本王以为,清廉者不该清贫,做出了更多贡献的人本就该拿更高的回报。譬如岑卿这样的既有能力又清廉的官员,难道不该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比常人好很多的生活吗?
清廉者不该清贫!
岑樘心中一震,竟是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他想起这些年,女儿在京中出门与其他闺阁小姐玩耍,总是因为穿着寒酸被排挤,父亲正是因为吃不起人参方子,才身体越发虚弱最终连下床都困难。
他为了让权贵们捐钱,率先捐出一千两,甚至连祖传的院子都卖了。
这些年,因为他与父亲的坚持,家里人真的跟着他们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他不是不想让家里人过好一点,可朝廷规定的薪俸便是那么多,其余的都是不当之财,他们又如何能本违背良心去拿那些或黑或灰的钱。
天下间的君王,唯有郡王,才说得出清廉者不该清贫的话。
郡王不仅真心爱护着百姓,更以一样的仁心爱护着手下的大臣。
有这样体贴关怀着臣子的君主,必然会有更多人有勇气与力量坚守住自己的本心。
岑樘再次一揖到地,泪洒当场,哑着嗓子道:
“臣得遇郡王,毕生之幸。天下得遇郡王,千年之幸。”
第140章
司法部大令的任命书一下来, 整个治下官吏系统的吏员们都大为震惊,郡王怎么会选择一个刚来参考的考生,作为七部之首?
要知道, 其余的考生,基本上都是在七部作为下面的书吏, 要从最基层开始培训与升职的。
众人不敢闹到李洵面前,却是先到林德康那里去打探消息,原本是想着若能鼓动林相一起反对就好了。
那毕竟是七部长官呢, 多少人盯着的位置, 给个新来的考生,实在是太可惜。
林德康哪里是他们能轻易撬动的,直接把岑樘的履历甩在众人脸上。
“如此不畏强权, 刚正不阿之臣, 你们谁能比肩?”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
论资历, 他们的资历其实远赶不上岑樘,人家可是二甲第三名进士出身, 名满京城的清流御史。
他们这些, 出身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周应亭,二甲末位。
论对郡王的忠心,人家拖家带口舍弃京城的御史之位跋涉千里举家投奔郡王。
当然, 最要紧的就是,郡王中意, 谁的反对又能奏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