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星河
“没事,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等拿到钱就立刻请假回家来看你们。”
打发走了妻子,林东明的心情格外沉重。
军中熟识的同袍都和他一样,手里的钱不是孝敬了上官,就是拿回去给了家里人,借钱是借不到的。
只能看是否能到都头那里求一求,看是否能提前支一点军饷。
他去的时候,军帐里还有别的人,他便只能在外头等。
和他一样收到家信的还有不少人,得知家里已经断粮了,兵丁们自然也是十分焦急,纷纷到自己的都头处去讨军饷。
按照朝廷的规定,他们的待遇其实比起一般平民是很不错的了,不然也没那么多人愿意来当兵。
但等他们来到军中,便往往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新兵时期,很多人都会被寻到错处,直接降低军饷,没多久,新兵们的薪俸便只剩下七成了。
再逢年过节孝敬一下各级上官,甚至只剩下五成。
老实点当真以为是自己犯了错才被降军饷,稍微精明的,便渐渐明白是上头在借故克扣军饷了。
可是明白又怎么样,事情是那些军中高级将领做的,他们这些底层士兵根本无可奈何。
倒是也有人闹过事,可基本上都是被拖出去打上几十军棍,直接丢掉半条命,甚至有些因为医治无效直接丧命的。
渐渐的,士兵们便只能认命。
可如今,军中将领们再不高抬贵手,他们的家里人就要饿死了!
他们中绝大多数来当兵,都是为了让家里人吃口饱饭。
如今再不让他们拿到应得的军饷,家中便要闹饥荒,他们如何能不反抗。
这几天,许多的士兵鼓起勇气,或是单独,或是几人作伴去找上官,要求恢复他们的军饷。
林东明听到里头的人恳求道:
“都头,外头物价飞涨,我家中年迈母亲又生了病,求您给我涨点军饷吧,朝廷都规定了,咱们边军下兵每月应得军饷是七百文,还该有年节赏钱,咱们这什么都不发,每个月四百文实在不够用啊……”
已经被好几个人纠缠过的都头早已没了耐心,呵斥道:
“你自己不争气被降了级自然少拿钱,能怪谁?立刻出去,再敢无理取闹,直接军棍伺候!”
那人很快如丧考妣地出来了。
林东明已经听出都头有些生气了,可他没有办法,除了找都头,找军中想办法,没有任何人能帮到他。
他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至今发着高烧。
多拖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性命之忧。
“什么事,说。”
顶着都头阴沉的脸色,林东明都不敢提什么涨军饷的事,只道:
“都头,我家小子得了风寒,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我能不能提前支取下个月的军饷……”
都头没好气地道:
“军饷都在钱粮官那里,老子到哪里给你支军饷?”
林东明硬着头皮道:
“那……能不能问都头您先借个几百文,下个月一发军饷立刻还给您……”
这些都头们日常收他们的孝敬,比底层士兵的日子宽裕不知道多少倍。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话不知道哪里戳到了都头的怒气:
“他妈的没完没了了,个个来找老子要钱,一天天不消停!”
看着林东明老实的面容,他直接道:
“来人,把他拖下去打五十军棍!”
他话音一落,便有几个听命于都头的上兵直接来捉林东明。
林东明没拿到钱,还要挨打,如何能不惶恐,他赶紧喊道:
“都头,都头饶命!小的不借钱了,都头饶命!”
五十军棍下去,半条命都没了,听说甚至有些医治不及时的便直接病死。他怎么可能不怕。
然而都头丝毫没有心软的意思,恶狠狠道:
“拉出去打!狠狠地打!我看今天谁还敢再来找我无理取闹!”
林东明被按在行刑的长凳上,军杖一棍又一棍地落在了身上,难以言喻的剧痛,他不断求饶挣扎,却没有任何作用。
到后头,他甚至看到了自己飞溅出来的血肉。
五十棍终于打完,林东明直接昏了过去。
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有人给灌了碗药,他知道这是救他的命,努力往下咽。
可他的意识还是越来越模糊。
弥留之际,他依然牵挂着重病的孩子,娘子还在家里等着,他没能拿回去钱,他的孩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才四岁。
好不甘心……
带着满心的牵挂,他的意识永久地陷入了黑沉。
林东明死了。
在军营中,这样一个底层士兵的死在上层将领眼中毫不起眼,一床烂席子一裹就拖出去扔了。
然而,也有一些与他同样处境的底层士兵,眼中燃着仇恨的怒火。
那怒火越烧越旺,终于在三天后的夜里爆发了。
外头传来喧哗时,燎原守将袁晨升正在床上与军妓作乐,作为一军守将,他自然是不能放着这种事不管,被扰了兴致,他十分不悦,叫来亲兵:
“去看看,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没多久,亲兵来回:
“禀将军,有十几个中下等兵,夜袭军帐,杀了一个曾杖毙两人的都头,劫持了一个营指挥使,要求涨军饷,已经被镇压下来了!那位营指挥使也救下了!”
袁晨升满肚子火气,道:
“简直是胆大包天,竟敢以下犯上!先把这些叛逆吊起来,明早全军集结,公开处以剐刑!”
这几天因为城中粮价上涨,底层士兵非常不满,都在闹着要涨军饷。
可这些泥腿子不想想,朝廷怎么可能同意涨军饷?
一般人不知道,他有户部的亲戚却是一清二楚。
全国上下一百来万军队,每年的军饷开支高达三千五百多万贯,而国库税收总共才三千八百多万贯。粮食,铁,布匹,草,等其余税收,也百分之八十以上都用于了军需。
涨军饷,拿什么涨?
他才在陛下面前长了脸,自然不可能为了些底层兵丁去给陛下寻烦心事。
除了刘渊那个老匹夫,仗着军功时常要这要那,他想这普天之下没几个边关守将会傻到去向陛下提涨军饷。
当然,要涨军饷他也不算没有办法。
军饷层层下发,一人伸手拿点,到了底层自然就不剩多少了。
只要他和他的手下们不拿,也是能涨一截的。
可是凭什么呢,一条线上那么多人都不出钱,偏要他来出这个血。
再说了,他上次花大价钱从郡王手中买来的军功一报上去,等过了今年秋冬的防季,就可以调离燎原这个鬼地方了。他是傻了才临走出血。
出了血没有任何好处,反而给下一任留下难题,那不是凭白得罪人么?
所以,诸多考量后,他便给底下的营指挥使下了令,叫他们尽管放权给都头们,对于胆敢提出涨军饷的,一定要狠狠惩罚,打死打残不论,总得要杀鸡儆猴,才能叫诸多底层兵丁闭嘴。
可现在看来,打军棍也不管用了。竟然还有人敢劫持上官要挟!再这么下去,是不是连军需库都敢抢了?
不来点雷霆手段,根本镇不住这些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将全军集结起来。
整个燎原守军,名义上是两万人,实际上只有一万三。
原本他来的时候有一万五,被他带着去剿匪损失了两千多,便只剩下这点家底了。
一万三千人,集结起来便是人头攒动的一大坝子。
十二个劫持上官的兵丁已经被吊了一夜,本就瘦弱的人,这一夜吊下来便跟去了半条命一样,他们脸上到处是青紫,嘴里还塞着破布,根本说不出来话。
袁晨升声色俱厉地对下头的士兵们道:
“这十二人,昨夜杀害上官劫持营指挥使,以下犯上形同叛逆,依军法当处死罪!”
“为给各位敲个警钟,本将军将对他们施以剐刑,其他人给我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闹事的就是这个下场!不怕死的,你们尽管来!”
剐刑!
底下的万千士兵顿时鸦雀无声,甚至有些人脸色惨白。
哪怕他们也是上过战场的人,面对这残酷的刑罚,也依然噤若寒蝉。
正在此时,一个三十出头的营指挥使站了出来,他拱了拱手,毅然道:
“将军!这十二人,虽然杀害劫持上官确实不该,却是因为城中物价飞涨,日子着实过不下去,涨军饷申诉无门,这才做下错事,其情可悯,请将军从轻发落!”
他这话一出,便引起了底下将士们的共鸣,不少人跟着喊:
“其情可悯,请将军从轻发落!”
袁晨升眯眼看着这位叫做夏金良的营指挥使,这人一向有些不合群,别人都拿的好处他不拿,还借钱给手下士兵,他手下的几个都头都暗自不满。
他自己倒是在底层兵丁里树立了个好名声。
而现在,竟然是踩着他这个将军的脸刷名望来了!
“夏指挥使,军法不容情,若都是像你一样耳根子软,军营如何立得起规矩,将领们又如何治军?”
其余指挥使里,也有人出来指责夏金良:
“将军说的有理,无规矩不成方圆,夏指挥使你这是公然破坏军纪!”
“有理,不好好惩治叛逆,便是对其余安分守己士兵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