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看似很简单的计策……
陈硕真眉梢沉下,“如果要拦截援军,需得急行军,从现在起,第十三日必须到达通定镇,第十四日度过辽河,而后,在第十八日驻扎在二城中部。”
长乐公主:“那就急行军!”
“近两千里奔袭,便是强军,亦要成为疲军,而敌军却可以以逸待劳,此颇为不智。”
“不,恰恰相反。昔日曹孟德也是两千里奔袭灭乌桓,由于路途太远,乌桓军想不到曹军会神兵天降,一时大乱,高丽这边又如何能不能想到我们居然在他们的地盘,玩千里奔袭呢?”
像是猫儿嗅到鱼腥,又像是酒香主动缠绕上来,如丝若缕,缠着心脏,一声声加快。陈硕真眼睛越来越亮,带着几分隐秘的急迫。
孙子兵法有言: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若是反其道而行之,确实可以出其不意,然而,大多数人都不太乐意去赌这一遭,很容易翻车,而李世民教出来的两位小将,别的不知学得如何,这冒险精神却是学了十成十。
陈硕真舔了舔下唇,“隋炀帝三征高丽失败,粮草是最重要因素,我们也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事。”
长乐公主:“所以,我们要帮助我军越快屠城越好。”
屠也有攻破之意,陈硕真知道小伙伴意思绝不是杀光那种屠城,便也接着说:“我们要去见师父吗?”
长乐公主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略带怪异,“不。耶耶恨不得把我栓腰带上,不能跟他说,我们自己干!”
……
得知闺女和徒弟带着她们手下那三千兵卒跑了,只留下一封信,表明要去何处时,李世民被吓到了,心跳几乎一停,在营帐内对着自己带来的心腹将军暴躁,“她们这招是好主意没错,也确实可以打高丽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小小年纪就轻进,一转眼人跑没影儿,这先斩后奏实在过分了,到底是和谁学的!!!”
李世民:“……你们盯着朕看做什么?”
第218章 十年番外
从长安到边境重镇柳城, 近七千五百里路,步行加上坐船,也用了整整一百零八天, 这些日子,长乐公主并非闲着,她与陈硕真一同操练这三千兵卒, 从头到尾,她那天策上将耶耶都没有插手, 只看着她从一开始碰钉子,兵卒不听话,到慢慢收服这队人, 与他们同吃同住。
这是我的兵。
我把他们带出去,就得让他们平安回家。
长乐公主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她单手按在弓箭上, 眼睛一眨不眨。心里郑重地告诉自己:这是责任, 你必须做到。
她在打量着士兵,士兵也在偷偷瞄着她。面前女郎是他们主将, 看着可真不像一位将军, 她像梨花那么白,又像胭脂那么娇,笑起来是骄阳,不说不笑时, 眉眼间又有一股冷艳, 然而, 就是这么一位天之骄女, 已经在行军日子里向他们证明了自己, 从不叫苦叫累, 也没有因为公主身份而轻视他们,践踏他们,她和他们一起行军,吃一样的饭食,所以,他们此刻也相信她口中的军功,和她一起出来。
多一份军功,家里说不定就能多买一头牛,多养一头猪。
可是……脱离了大军,他们能不能像长乐公主所说那样,赚开敌人城门?
陈硕真环视一圈兵卒,发现他们皆是脸色苍白,惶惶之气浮涌在这个三千人小队中。“将军。”
长乐公主看向陈硕真,“嗯?”
在听得对方问“我们当真可以做到吗?我们只有三千人,对面或许有万军”时,微微睁了睁眼,不敢相信小伙伴这时候拖她后腿,动摇军心。然而,在陈硕真示意下,她的目光瞄到了士兵们脸上那些不安。
今天是急行第十日,即将要渡辽河,士兵一开始被她说动时,脸上只有斗志昂扬,随着一日又一日行军,那些热血慢慢冷却,恐惧便重新冒头。
有那么一瞬间,长乐公主想起耶耶口中营啸之事,士兵由人组成,人会恐慌,一旦夜半营啸,他们就会如惊弓之鸟,四处躲窜,拥挤踩踏,甚至抽刀对准自己人瞎砍。
幸好现在不是黑夜,幸好尚未扎营,也幸好,她之前与他们同吃同住,如今这些人还愿意安静地听着她说——
“当然可以!”
耶耶说过,将是兵胆,唯有将军不能迟疑不定,不能胆怯不前。
“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他们不知道我们正在暗处观望,就像是山鸡,不知道猎人对它拉开了弓。”
长乐公主信誓旦旦地说着,坐得直挺。
……还有,威逼不如利诱。
“高丽人把牛羊放在城中,还有那些金银玉帛,只要我们提前攻进城,偷偷藏一些在身上,没有人会知道。”
士兵们呼吸火热起来,与激动到通红的耳朵相映衬。财产动人心,战争本来就是在用钱买命,他们需要钱,迫切需要。
……还不够,她还可以做什么?要怎么让这些士卒对她更加认同,更愿意为她而战?
长乐公主匆匆扫了一眼四周,正在思索时,目光无意识瞥到其中一位士兵手上,这人有一根手指少了半块指甲,他和同袍们闲聊时说起过,是他开荒挖掘老树根时,不小心掀掉的。长乐公主记忆力很好,所以,同时她还记起来名簿上这人姓名是梁十二,为扬州田夫,他说过自己所居地方近水,妻子最擅长做胡饼。
“梁十二。”长乐公主没多想就开口,“等打完仗回去,你就又可以吃到你家人的饼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每次钓了小虾回去,她就会将虾肉剁碎加入饼中,再揉些葱白,滴些豉汁、香油,作为你下地口粮。”
被叫到名字时,梁十二一怔,听到长乐公主娓娓道来他只谈过一次的胡饼时,又是一怔。
怔得忘记了回话。
还是身旁人撞了他一下,他才慌慌忙忙说:“是……我……这……将军……”满脑子惊乱,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整话。长乐公主对他点头,对他微笑,与他闲聊了一小会儿。
其他兵卒艳羡地望着梁十二。
将军怎么会记得他名字?还记得他家里那位擅长做饼?还记得他最喜欢吃虾馅胡饼?
将军为什么能记住他?因为他嗓门大?因为他前两天抓回来一只山鸡,献给将军?还是因为他今日清晨把不小心摔在地上的同袍扶起来,将军认为他忠厚老实,友爱同胞,值得提拔?
将军记住他,他是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长乐公主又看向另外一人,“季六郎。”脑子里回想起这人家中情况。“你不是说想为你孩子……”她特意没用“令郎”这种称谓,“寻一蒙学?待到此次战役结束,我修书一封,盖上印章,你拿去县令,请他为你孩儿寻一名师。”
季六郎愣成木头,缓了很久才知道回复:“谢谢将军!谢谢将军记挂小人!”
“胡橘皮,这次回去盖新房,可要好好挑石头。”
“鱼头儿,念书有用,再让我听见你说让你娃儿回家帮你种田,我就抽你。要是没钱供他,这次攻下盖牟,你多抱点财宝回去!”
“吴小河……”
“张四郎……”
她一个个问候过去,没有落下一人,她都记得他们姓名,从不曾叫错。
——当然,一次性问候完就不可能了,不然三千人,她得说上两天两夜不停嘴。每次扎营时,她便坐到一队列士兵身边,和他们吃一锅饭,谈天说地,聊着他们家事。
并不是因为谁有功绩,也不是因为看重谁,将军只是……记得他们,记得她手下的兵!
士卒们红了眼眶,手足无措,很是受宠若惊。
陈硕真在旁边看着,看着士气一点点上升,之前同吃同住已经让士兵对这位公主颇有好感,如今“记名字”这事一出,宛若往火上泼热油,把他们这锅饭煮得烫熟。
军心可用。
这让陈硕真愈发期待起了这次奇袭,等他们行军驻扎在两城之间时,“人和”达到了顶峰。
那是盖牟城果然出兵去援助玄菟的一天,夜里,长乐公主照旧问候士兵们情况,给他们做心理辅导,缓解他们的焦虑。士兵待他们将军已是亲近,就有人大胆地问:“将军,你做着公主,为什么要来战场呢?”
战场多辛苦啊,比如他们这段急行,二十多日了,军中无人能有机会清洗一番身体,前十八日,日日行百里,又苦又累,又酸又臭。干粮是石头饼,刚出锅时又脆又香,久放了却又干又硬,嚼着费牙,吞咽下去时又拉嗓子。到后面守株待兔这几日,山林里蚊虫多,叮得他们痛苦难耐,又是六月天,汗流浃背,从天亮烤到天黑,想要热晕过去,却又没到那个程度,熬得艰难。
这么辛苦,在皇宫里当公主,锦衣玉食,咽细粮,抱冰盆不好吗?
“嗯?”听到这个疑问,长乐公主借着月色,看向自己的手,那是武将的手,既有公主养尊处优出来的白软,又在指腹这些长年接触弓弦的地方,结了一层茧。而如今,它几乎脱了一层皮。
“唔,因为……”
斥候奔来,压着兴奋:“发现敌军踪迹!”于是,长乐公主便吞回剩下话语。
山下旌旗猎猎,他们在山上埋伏着,夏日蚊虫叮咬得难受,敌方援兵出现那一刹那,比下雨天还让他们激动。
通常情况来说,三千将士要严格区分,谁当前锋,谁为后军,无论如何,主将也该牢守中军,为定海神针。然而,长乐公主左手持弓,右手捏箭,缓缓地从胸腔里呼出了一口气。
“诸位……”她说,“我知道你们是第一次上战场,我也是。你们不知道要如何进攻,那就看着我。”
“你们看着我,我攻击,你们便攻击,我逃跑,你们也逃跑,我做什么,你们做什么。”
她从耶耶那里学了很多东西,勇气,毅力,耐心,激励士气,而其中她认为在战争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
“跟我冲!!!”
长乐公主冲在了最前面,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滚滚惊雷。敌方没想到会遇上敌袭,手忙脚乱执起兵器准备迎战,长乐公主眼眸擦雪一般亮,她搭上箭,拉开弓,长箭便流星似疾驰而去,“噗——”地从其中一人眼眶中穿入。而后,又是一箭,一箭接一箭,百发百中,如后羿降临。
士兵们欢欣鼓舞,好似吃下了定心丸,纷纷举剑冲了过去。
长乐公主也抽出自己的剑,她依旧冲在最前面,悍不畏死,长剑刺进了敌人胸膛,血花绽放,溅了几滴到长乐公主面颊上,黑夜中,她的眼睛依旧雪亮。
……
他们俘虏了十来个高丽士兵,大军还分配给了这个三千人部队一名斥候,懂高丽语,于是,在几日后的夜里,几百人丢盔弃甲,狼狈跑到盖牟城下,慌里慌张往墙头大喊,宛若败军,而墙头高丽人透过星光隐约看到熟人面孔,便顺理成章打开了城门。
待到唐军攻下玄菟,转头要攻打盖牟时,城头上,冒出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唐人,领头那一个正是长乐公主,他们将大军迎进了盖牟城。
安顿好后,不等李世民主动叫人,长乐公主与陈硕真便自觉地蹭过来,不约而同低头,认错得麻溜:“对不起,耶耶/陛下,我们错了……”
“下次还敢是吧?”李世民没好气说。
听到布料摩擦声,长乐公主抱头,“耶耶轻点打!”
却是一只手按压在了她脑袋上,手掌宽厚,长乐公主愣愣抬头。
夜里下了雨,他们站在廊下,雨水细细密密打来,树叶上,水一点点积多,待到承受不住时,“叭——”一声倾下,水珠飞滚。
“丽质,做得很好。”长乐公主听见她耶耶笑着说,“我为你骄傲。”
于是,“叭——”一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
“将军,你做着公主,为什么要来战场呢?”
大概是因为……
身上的伤口在抗议,痛感在脑子里撕扯尖叫,长乐公主与李世民四目相对,看着那瞳仁里倒映着她的面孔,里面充斥着为她惊喜与骄傲,便连血液也在尖叫,也在沸腾。
大概是因为……
她不想在耶耶眼里,仅是一个公主,一个女儿。
至少……也该是一名将军吧?
第219章 廿年番外
“魏王!大喜!”
魏王府司马, 苏勖大踏步走进园子里。
夏日炎炎,墨树与绿竹深浅交织,阳光将竹管透得发翠, 花草种植在径旁, 草木深处有水榭, 流水滑过水车, 溅过瓦顶, 形成小瀑布垂下,魏王李泰坐在水榭里, 瀑布旁, 享受阴凉,面前石桌摆了一盘围棋。
听得苏勖言语带笑,他不慌不忙地拈着玉棋子,往棋盘上放, “嗒——”一声后, 才站起来,迎上去, “慎行,快坐。”挽着对方手热情地将人带到座位上, 方问:“能令慎行如此喜形于色,究竟何事?”
“杜如晦死了。”
李泰震住,“……什么?”
苏勖摸了摸自己须髯,笑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一字一顿地重复:“杜如晦,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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