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色的木
公孙敬声将践踏农田之事说了,没有避重就轻,到最后,似乎一副懊恼模样,“我当时也是气上头了,说了那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幸得冠军侯相阻,才不曾造成大错。”
表兄垂头丧气时就像条犯错狗子,可怜巴巴,刘据便心软了,可又想到这终究是践踏农田,而且,冠军侯很大可能会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迟疑着,没有立刻说话。
公孙敬声略微放低了声音,“表弟,帮帮表兄吧,这事若是被姨夫知晓,我……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表弟,表兄,姨夫。
小太子还年幼,尚不明白什么是言语上的诱导,公孙敬声这么一称呼,他几乎立刻被套入《谷梁》中——
所谓“孝子扬父之美,不扬父之恶”,儿敬父,弟敬兄,亲者若有过错,该为之隐讳,维护其地位与尊严。
而他会喜欢谷梁,正是认同其中观点。
刘据心中念头一闪,迟疑之色换成了坚定,“此事,据替表兄隐了。”
公孙敬声喜道:“多谢表弟。”
刘据又正色:“但是,表兄日后莫要再踩踏农田了,农人种田不易。”
公孙敬声此时当然是一口应下。
刘据便亲自让人带上两头豚,一只鸡,外加五百钱,去见了赵调,代公孙敬声向他致歉,说这些钱财是补偿。
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何况,这些钱财能买五亩地的麦了,任谁来看,都要说这些赔礼诚心。
赵调没收,只闷声:“我要继续看守庄稼了。”
……
公孙敬声得知此事,冷笑爬上脸颊,“算他识相。五百钱,能买全他那破地里的麦,尚有余钱。”
另一边,刘彻得知此事,颇为不悦。
不悦点却不是公孙敬声踩踏农田,太子包庇,而是——
“手段太稚嫩了,他可去查过那赵调为人?可查过其为何要死守着庄稼?此番放过赵调,会不会造成隐患?可考虑过,究竟是包庇所获利益大,还是大义灭亲所获利益大?”
霍去病跪坐在一旁,平静地回答:“太子才十二岁,若是事事考虑得失,岂不失了仁义?”
刘彻并不认可,“他是太子,能仁,却不能只有仁。仁是他执政的手段,而不能成为他的性子。”
刘彻不想对此多说,遂跳到另一个话题,“这些天,可寻到精卫是否留下了神迹?是否寻到精卫入燕地的缘由?”
“未有所获。”
不仅找不到神迹和缘由,他们连精卫出没在燕地哪一处都没查到,只知道祂曾进燕都蓟。
刘彻失望,“再加大搜寻力度。若是能借此判断精卫所想,下次与祂相遇时,便能赢得先机了。”
第242章 公羊谷梁
公孙敬声心情愉快到了极致, 他知道,余下事情太子表弟会帮他解决,不论是赔礼道歉还是在陛下那边为他隐瞒或者打圆场, 他都不需要操心了。
他还有心思去和同伴们喝花酒, 一掷千金只为了攀比斗富。
公孙敬声喝得醉醺醺, 回到燕王安排的院落里,发现院子门关着, 热酒上头,狠踹了一下,“乃、乃公归家,哪个玩意把门关了?踢、踢死你!”踢踹力气特别重, 门又没上锁,“砰——”地开了, 左扇撞在石墙沿上,公孙敬声整个人踉跄了一下,扶着门站稳。
门里面传来幽幽一声:“你是谁老子?”
乃公,你老子。
公孙敬声脚底一软, 讪笑, “大人怎在此?”
公孙贺人在屋檐下,大马金刀坐在凭几上,几名健仆站在他身边, 皆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公孙敬声只觉得腿也软了。
“随我进来。”公孙贺起身进了房间, 公孙敬声打了个寒噤,一溜小跑跟了进去。健仆在其后为他们关上门。
“大人这是……”公孙敬声小心翼翼问:“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公孙贺淡淡瞥了他一眼,“随你出去玩的那几个小子说了, 你今日踩踏农田, 可有其事?”
公孙敬声脸色一变, “他们出卖我!”
公孙贺一个眼风扫过去,公孙敬声扑通一声就跪了,“大人,我今日不是故意……”
“你亲自去赔礼道歉。对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是让你下跪,让你磕头,你也要跪,要磕!”
“啊?”
“还用我再说一遍?”
公孙敬声不服气,“不就是一亩地,不就是一个农人吗,太子也替我去道歉了,拿了五百钱,是那臧获自己不要!”
“因为你是皇后的外甥!当朝太子表兄!公孙家嫡子!”公孙贺越说越严厉,“因为——”
“你是外戚!”
公孙贺曾担任过刘彻做太子时候的舍人,对他性情极为了解。他们这位陛下未实际掌权时,被窦太皇太后废除过所提新政,也幸好窦家那时候也没什么人了,才没有再造出诸吕之乱。然而,公孙贺敢保证,陛下定然看外戚不怎么顺眼,卫霍这样自身有能力,得他恩宠的还好,你公孙敬声算什么,又不能为国打匈奴,又总给他找事,陛下现在不发作,指不定一笔一笔记着账呢。
攒够一定罪状,就可以宰了。
在父亲威压下,公孙敬声只能先答应下来,保证一定去赔礼道歉,答应得很利落,拎上大包小包,出了门,转身就跑去找皇后卫子夫,“姨,敬声来看你了!”没有提农田之事,只当是小辈带礼物上门看。
至于他父亲说的事情,公孙敬声压根没放在心上。
济东王刘彭离那样以打劫杀人为乐,杀了至少一百人的皇亲都好好活着,他不就是踩个农田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父亲就是太过谨慎了。
没人跟卫子夫说公孙敬声做了什么,她只看到外甥带东西来看她,非常高兴,将人叫近前来,又问身体情况,又问最近过得如何,公孙敬声一一作答,在长辈面前表现得极为乖巧。
正在这时,有奴婢行来,端着一叠糕点,空气中弥漫着甜腻香气,道:“陛下查到了精卫踪迹,十分高兴,特赐吃食于皇后与诸夫人。”
卫子夫对着刘彻所在住所方位遥遥行了个礼,“谢陛下厚爱。”
糕点放下,奴婢离去,公孙敬声忍不住问:“陛下当真寻到了真神?”
卫子夫点头。如果是别人,她就不太相信精卫之说,但,她弟弟卫青为人稳重,从不乱言,他说看到了,那就是真的有精卫降世。
公孙敬声目光炽热起来,“姨,我也想要寻仙!”
他姨:“……”
公孙敬声:“姨!这是我毕生请求!”
他姨抬手,扶住了额头。
公孙敬声:“我是认真的!”
他姨见推脱不下去了,只能摊开了跟他说:“你可以自行去名山大川中寻找,亦可向巫师方士寻师,但是,精卫你不能接触。”
这说得已经很直白了,公孙敬声心里一虚,试图狡辩:“我不是……”在卫子夫平静注视下,说不出话来。
几息后,公孙敬声闷闷道:“我明白了,姨,我会自己想办法。”
他又和卫子夫聊了一小会儿才离开,却没有回自己屋,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想到那是唯一真神,一咬牙,一跺脚,跑去找了刘彻。
“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
从他们进入燕国国都蓟已经十天了,派出去查精卫消息的郎吏终于带来了刘彻想要的情报,刘彻大喜过望,大赏群臣后宫,又非要去沐浴更衣,焚香净手,这才让郎吏近前,“你说,你查到了什么?”
郎吏欲言又止。
“嗯?难道有谁冒犯了精卫?”
注意到郎吏表情,刘彻右眼皮一跳一跳,“嗯?”
“燕王向陛下呈上琉璃珠,说是友人所赠,臣顺着这条线慢慢往前理,发现这颗琉璃珠入过市集,进过贾人之手,当过美人髻上明珠,或是别人拿去讨好佳人,或是拿去赠礼讨好他人,中间还有别的琉璃珠干扰臣之视线。这颗琉璃珠辗转了数月,臣费了十日才找到源头,是燕地豪侠,三个半月前怒而杀死一县掾,向商人卖出琉璃珠,换来不少钱财,取其中六万钱,买爵三十级赎死。这琉璃珠,据臣打听,是一女士所赠。”
“必定是精卫了!”刘彻惊喜,可算是找到了。
也不是他想要来精卫上一次出现的地方找,实在是,精卫只出现了三次,想要更接近祂的想法,不论哪一次都不能落下。
刘彻又问:“精卫为何赠琉璃珠给那豪侠,莫不是借住了他家?付房钱?”
郎吏再次欲言又止。
陛下,臣说了,怕你受不住这刺激啊。
刘彻催促:“莫要发怔,快快说来!”
郎吏:“精卫瞧那人仁义,不忍他为恶人偿命,才赐下宝珠,允他换钱。”
刘彻神色未见变化,心中却有了计较。原来精卫对好人确实有所钟爱,可惜他是达不到让精卫喜爱的标准了。
刘彻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仁义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就是真去学,也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反正神仙必然清楚他本性,没必要去装模作样。
所以,他有仲卿和去病呀!精卫一定会喜欢仲卿和去病的,到时候发下什么灵丹妙药,仲卿和去病拿到药,那就是他拿到药!
郎吏紧张到手心发凉,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那豪侠被精卫所救,便想要追随精卫。”
刘彻眸光微凝,“精卫同意了?”
“是。”
——郎吏并不知道酒楼里,精卫见赵调时,拒绝了他的效忠。
“将他请过来——”刘彻立刻改口:“不,他在哪儿,朕亲自去见他!对了,那豪侠姓谁名谁?”
“他……”
外面突兀传来一嗓子:“姨夫!姨让我来找你寻仙!”
刘彻:“……?”
郎吏到了嗓子眼的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后来,刘彻想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想明白,公孙敬声这狗子到底是什么脑袋,居然敢在踩踏农田,并且找他儿子包庇后,凑到他面前来。
而现在,刘彻挥挥手,让人把他拎进来,“坐好。”他现在心情好,懒得和公孙敬声计较。
刘彻望向郎吏,“你说,那豪侠姓谁名谁?”
郎吏:“……赵调。”
刘彻:“……谁?”
郎吏:“燕赵之地的赵,调和的调。”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公孙敬声,公孙敬声一脸茫然。
赵调?谁啊?
刘彻没有当场发作,甚至觉得事情有些滑稽可笑。公孙敬声想要修仙,扬言要烧毁的农田,居然是精卫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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