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他倒并没做别的,只是召索额图到御前,言辞平静地命他此后不必再操心朝堂中事,安心在家闭门读书吧。
原本索额图便因二十九年跟随出征办事不力被降四级留用,如今又被安了个免官在家读书,尤其康熙并非满面怒容重重地呵斥他。
这是康熙气狠了,失望极了,或者说干脆不想再见、再想一个人的表现。
在朝中为官多年,索额图自认对康熙心思也有些了解,听他言语、快速两眼打量康熙的神情,索额图顿时心惊肉跳,连忙叩首,又道不知自己犯何罪令万岁恼怒至此。
等了几瞬,没听到康熙的声音,他心里已有些慌乱,强自镇定后,又道:“无论万岁如何怪罪,臣都愿意领受。请万岁万不要因臣卑贱之身生怒动气,如因此伤害圣体,臣万死不能辞其嘴。还望万岁看在臣多年忠心耿耿,与臣明言,给臣为自身辩驳清白之机会。”
他自认言辞今生、恭敬悲下,康熙多少应该被打动一点。然而言出半晌,乾清宫殿里一片寂静,索额图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他愈发心惊胆怕,汗如雨下,半晌,终于听到康熙一声冷笑。
“你倒是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康熙冷冷看他一眼,“回去吧,闭门读书,若叫朕知道你擅出一步……你自己掂量着办。”
言罢,转身离去,不再看他,留索额图一人跪在堂下,汗如雨下。
他塞了两个荷包,从梁九功嘴里套了句话,“索三爷您府中那位喇嘛也不知还安好吗?”只这一句,他出宫之后仍心跳不止,忙又命人送了两千两的银票和一盒浑圆有莲子大的珍珠过梁九功的私宅里。
那喇嘛数日前忽然不知所踪,索额图便是个傻子也觉出不对来,如今又被这样暗示,自然会命人追查。
查来查去,结果到手那日,他一拳捶在书房桌案上:“佟国维个鳖孙!”
庄子上,兰杜轻声细语地与敏若道:“若非那佟家的从前便与索额图结了仇,这会还真不好找人顶锅呢。”
第一百二十章
敏若闻言,笑睨她一眼,“你也学坏了。”
“全赖您的英明神武,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跟在您身边,多少也被熏陶了一些。”兰杜笑吟吟地插科打诨,忖了忖,又道:“只是咱们将此事全然扣到佟国维身上,未免有些冒险了?佟国维与索额图那点小打小闹的恩怨,不至于让他构陷索额图到这个地步啊。”
敏若知道兰杜所指,轻笑一声,道:“本也没指望将屎盆子全扣到佟国维身上。”
话出口了,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并不太附和她高贵优雅的人设,然后身边兰杜兰芳等人均是面不改色,显然都已经十分清楚她的尿性了。
敏若道:“只要索额图相信那个喇嘛是佟国维派去的就足够了。本来我只是打算让索额图觉得那泥巴黄连汤是佟国维送他喝了,好给法喀扫个尾,哪成想还有天降这好事,索额图自然会觉着佟国维这是一箭双雕——一来弄死我这个他的心腹大患,二来弄死索额图这个与他有怨的老对头。……佟国维当年本就对太子不大恭敬,若不是这几年蹲家里念经念得脑子不大清楚了,恐怕已经开始试图接触四阿哥或是八阿哥了。”
一个是先后养子,一个是顺位下来,除了五阿哥、七阿哥之外最年长又可用的阿哥。
上辈子这哥俩被佟家父子俩搞,不亏,
“佟国维如今落了个半疯,行事自然无所顾忌,索额图也不会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人刻意构陷——主子病的两回都是实打实的,京师都被惊动了,他便是怀疑您刻意布局,也查不出痕迹来,最终还是只能怪佟国维。”兰杜接着她的话,轻声道。
敏若先是点点头,复又眉目微沉,低声道:“还是得给索额图再加加药,他会怀疑我和法喀在里头有动作的,咱们的尾巴扫干净了,他自然查不到。给他布置一些,会让他觉得佟国维有意构陷我们的‘证据’吧。”
兰杜肃容应是,兰芳长叹一声,道:“这一环套一环,真是费劲得很。”
“与人真刀真枪的拼才是费力的,如今敌在明我在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这一局反而简单。而且甭管费多少心,想想索额图和佟国维只能咽下的暗亏,也会觉着值得。”敏若笑吟吟地拉了拉身上的斗篷,兰杜为她续了热茶,“连日来天气不好,您的身子也没好全,还是谨慎些。”
敏若道:“我八百年病这一场,好得也快,本没当什么,你们倒好,外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地了呢。”
兰杜听她这话,轻哼一声,“那几次烧得额头都是烫,也不知是谁发的热!咱们公主都被您吓坏了,您自个还当没什么事呢。”
在这点上,敏若略微心虚——她身体确实好,往回偶尔小病一场,有时药都不必吃自己就好了。这会闹得那么厉害,无非是她自个作死作的,但她自认体格强健,重风寒好得也挺顺利,便没当回事。
可把女儿和身边这群人吓到了,实在是实打实的罪过。
来了庄子上五六日了,她还是每日老老实实地盘踞在炕上,笔都没动一下。那些辛辛苦苦带出宫的手稿现在还在箱子里存着呢,虽说是在隐蔽安全的暗室当中,可若一直屯在那里不整理,也只能放着生虫,她这回也白折腾出宫了。
为了尽快解禁,从被看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敏若每日配合服药,在室内稍微锻炼,风寒老兄也着实给力,没几日好了个彻底。
敏若扯着窦春庭的大旗力压兰杜,兰芳比兰杜好忽悠,迎夏迎春赵嬷嬷留着看家没跟出来,兰杜的同盟有限,敏若很快搞定了兰杜,成功取得了书房的使用权。
终于解禁这天,敏若看外面,只觉那天是湛蓝湛蓝的,云朵也是飘逸自由的,就连巍峨银白的远山都是那般壮丽美好。
瑞初身边几个小丫头凑着要套雪兔子,敏若站着看了一会,指指点点提供技术指导。
瑞初本不会那个,不过是见难得出了宫,小丫头们性子也活跃起来,才允她们轻松轻松,见敏若在那边指手画脚,说得还怪有道理的,不由问:“额娘还会套兔子?”
“你额娘我也是见过世面的。”敏若搂着她轻哼一声,带领她在庄子里偏僻处挖了两个陷阱,插上标识以提醒那些每日四处憨耍的小娃娃们,然后带着瑞初回家静候佳音。
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瑞初不自觉就信服了几分,心内也生出些期待。晚上给宫里写信的时候,她铺开纸张,胸有成竹地蘸墨落笔——前日落雪,天地清寒远山寂寂,一片银白中唯冬日可爱,额娘携我制陷阱数个,静待来兔,额娘学识见识之深,我万不及,还当勤勉自律,望能及额娘之万一。
给康熙的信上,她思索了一下,将这段话几乎原篇复制过去,只略添上二人指挥宫人的动作,又在最后一句上,额娘前头勉强添了个“汗阿玛”。
次日清早,便有宫人将信递到侍卫手上,城门一开,敏若与瑞初的家信便会送入城中,再进紫禁城。
信送出去了,瑞初也一早就精神了,起来披上厚厚的斗篷,难得有几分雀跃地去找敏若,拉着额娘一同去看陷阱。
然后……嗯……
看着空空如也的陷阱,敏若强行挽尊,“理论技术没问题。”
瑞初眨巴眨巴眼睛,忽而叹息,“这山上的兔子实在是太没眼色了,竟都看不出这雪地里的胡萝卜,白瞎了额娘如此精妙的陷阱。”
好崽,懂事,还知道给额娘捞面子。
敏若心里感动出一列小火车,但这个陷阱布置确实颇为精妙,她上辈子也看过春猎秋猎宫里侍卫们给皇子公主套兔子,就是这么弄的,怎么就套不着呢?
不应该呀,她叫人找做“兔子饵”的胡萝卜都是最鲜嫩水灵的!如今这个时节,这么好的胡萝卜可不好找!
昨儿跟着这娘俩忙活一场,却总觉着哪里不对的迎冬这会忽然一拍脑门,“诶呦,奴才忘了。这个时节要套兔子,还是放菜叶子最好,新鲜脆生的,一套一个准!”
敏若看了眼橘黄色、一看就饱含胡萝卜素的胡萝卜,目光幽深:有什么菜叶子,竟然比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上好胡萝卜还要有吸引力?!
然而迎冬见她没反应,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委婉地轻声道:“想来这胡萝卜是稀罕物,哪家舍得给兔子吃呢?山里的野兔子就更没见过了,许是没见过,便不敢吃吧。”
说好的兔子都爱吃胡萝卜呢?!
敏若悲愤地盯着那根胡萝卜——九年制义务教育的第一二三年为什么偏她?!
瑞初凑过来小声道:“没事的额娘,咱们今天就给换成菜叶,再套一次!这陷阱布置得如此精妙,肯定能成!”
敏若欲哭无泪,长长叹息一声,“但愿吧。”
敏若感觉自己好像遇到了课本、儿童绘本诈骗,一时真是有苦难言,其实胡萝卜传进来的年头不少了,自元末至今,栽种培育了不知多少代,迎冬的话乍一听有理,细听全是为了给她挽尊。
瑞初于是又亲自挑选了好菜叶子放到上面,敏若冥思苦想一番,又撒了点干草,也不知能不能成。
晚晌间宫里的信来,安儿在信上表达了对妹妹和额娘生活的羡慕,并在信中期待地问可得了兔子没有?若得了,千万记得分他一只,他在阿哥所里养着玩。
康熙也在给女儿的信中随口问了一句。瑞初读完信,沉默半晌,默默将两张信纸塞到书底下。
额娘的尊严,还是要好好保护的。
好在敏若的学来的陷阱还是不错的,次日,布置的三处地方,有两处都成功套住了猎物。
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伏在雪地里,若没抬起头,都看不出还有兔子。
倒不像山里的,只是瘦骨伶仃的,也不像是家养的。
另一处的收获更令人惊喜,是一只皮毛微微发灰的小貂,那貂后腿似乎是被什么咬伤了,不然也不会落入陷阱里。
瑞虎惊喜极了,小宫女笑着捧来兔子,她伸手摸了两下,热乎乎、软软的。
一旁貂伏在地上,呼吸微弱。瑞初瞧了,又叫人抱起,找能治伤的大夫来给清理伤口上药。
这只貂瞧着不大,但牙齿已经很利了,也很警觉,想来不是刚出生的小崽,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的独自山林生活经验了。
这种小东西,体型总是很有迷惑性,
站在瑞初正屋里,敏若问道:“想养吗?”
瑞初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敏若想了想,“若养了,往后你就得长久地看顾着它们。你可做好准备了?”
瑞初又认真地点了点头,敏若方笑了笑,嘱咐宫人将这兔子擦一擦,小貂的伤也处理好了,趴在那里努力睁着眼睛警戒。
宫人们也不敢让瑞初和它们太亲近,又得找笼子。
瑞初过了一开始的惊喜劲,看着兔子和貂相继被关进笼子里,一时沉默,不知在想什么。
敏若看她如此模样,轻轻一笑,带着兰杜她们离开了,回到屋里,方吩咐了迎冬几句。
迎冬领命去了,兰杜有些疑惑,“公主不是都养那两只小东西了吗?”
“她不会养的。”敏若道:“我的孩子,我自己了解。”
兰杜不知敏若此言从何而来,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
不出一日,瑞初果然来找敏若,说了自己的打算。
敏若没有意外,只是问她一句:“不是很喜欢吗,为何不养在身边?”
瑞初沉默了一会,轻声说:“它们大约也不愿永远被关在笼子里。”
“可它们若在你身边,会过得很安逸、舒适,也定然长命。若是被放到外头去,可就说不准了。这冰天雪地的,那兔子能不能捱过今冬就不好说,小貂又受了伤,想来不是险些做了旁的动物口中的猎物,就是争猎物未曾争过,若放出去了……”敏若呷了口茶,徐徐道。
瑞初轻轻摇头,“可在我身边的安逸舒适,难道就是它们想要的吗?”
她道:“我打算等那貂的伤好了,便将它放走。那只兔子……明春化冻时放回山里吧。”
兔子会啃食作物的青苗,一贯是农家所不喜的,田间见了定要驱逐,家里养着多是为了吃肉。瑞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放回山里。
瑞初的想法很简单:“我并没有轻易决定它们的未来、生命的权力。无论它们最终会活成什么样子,它们本来就是属于山林中的。无论是猎食养活自己,还是填饱他兽的肚子,山、动物们之间,本就有它们的生存相处方式。”
敏若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瑞初轻声道:“而且都说野兽难驯,经历过自由自在的野兽,怎么会愿意被圈禁在小小一个笼子呢?那只貂,我觉着若是留下,恐怕养不活它。”
敏若道:“你自己拿主意,有什么安排,告诉你迎冬姑姑就可以。”
她知道瑞初向往远方、爱自由,也尊重自由。
那只小貂一看就野性难消,提防警惕人类的靠近,瑞初不会看不出来。
瑞初是个看似清清冷冷,其实很心软的孩子。
她有时看着瑞初,会感到有些无力,因为她其实不知道教瑞初什么才是“好的”。
瑞初很敏锐,有一种野兽一般的直觉,无论是面对危险,还是面对各种局势。她好像生来就该站在权利之上,清冷通透,分析人心细致入微,从小到大眼光都十分锐利。
或许少时,她还局限于肚子里的墨水,这几年逐渐长大,形容也愈发通透。敏若曾见过各种方面的天才,有数学天赋的、有语言天赋的……但这样生来便心、眼通透,悉知人心的,是什么样的天才?
敏若只能想,这要是在现代,没准瑞初还能封个读心大师!
她没有培养过天才。容慈、绣莹、静彤、恬雅等人都很聪明,其中静彤和恬雅的天资格外不凡,但她们少时,比起瑞初,也更像个普通的孩子。
这几年,瑞初的阅历见长,对朝局形势洞若观火,愈见明晰。甚至敏若这个开了知道点清朝历史的挂、这些年对前朝也一直十分关注的穿越者,有时候都不如瑞初目光精辟,
这种敏锐,或许是她天生的,或许是在康熙身边待久了得到的收获。康熙提防安儿,却不会提防瑞初,他亲近的大臣们时常能见到皇帝在批阅奏章时,当今最疼爱的七公主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或读书、或写字,偶尔为皇上添茶,总是一言不发,却也令人无法忽视。
在这种不提防中,瑞初对朝局的直接收获,远胜于需要通过消息传递听到精简过后的消息的敏若。
而且在康熙身边,不知不觉间瑞初也会有所收获。
敏若不知道她究竟应该怎么教瑞初才是“好”,只好陪着瑞初一起长大,时刻关注她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