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阿娜日叹了口气,有些唏嘘,道:“喀尔喀部被攻破,又内附大清,恐怕咱们与噶尔丹迟早要有一战了。”
她比量着手里的针线,忽然觉得怎么缝都不好了,将东西放下,声音有些低沉,“战火一起,又不知多少好儿郎要命丧战场,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你总说这世间纷争多是因人心不平而起,可这人心为何就要不平呢?”
敏若一时哑然,良久方道:“国土、资源、金银、牛羊……”
前朝时蒙古作为关外的游牧民族频繁入侵中原,大笔进军公然开战者有,更多的却是小股骑兵部队的骚扰,来兵并不是为了宣战、挑战中原,而是为了抢夺资源,抢夺牛羊、金银、武器甚至妇女。
阿娜日与其说是问她人心之不平,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她早就知道战争的由来的答案,又太过于清楚战争的代价。心里的千言万语无人能够倾诉,只能这样看似不着边际地与敏若提起。
她又将针线拿回了手里,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才低低道:“我讨厌战争。”
“谁不讨厌呢?”这世上谁不爱和平、谁不厌恶战争?
敏若觉得她大概是做不成什么大事、做不成所谓“英豪”。
人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应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倒是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再活一辈子,抱着的想法就是活着是赚的、死了就算不赚不亏,可她始终无法做到漠视生命的消逝。
她厌烦自己的眼前死人。在有些“野心家”,所谓“成大事者”看来,这也算是懦弱吧。
大清与准噶尔之间必有一战,但却不在眼前,至少康熙不着急,他能沉下心来加强武备、锻炼兵士、筹造鸟铳火炮,他知道这一局,赌的就是谁更有耐心。
谁先出手,便失去了所谓的“大义”。
他甚至开始筹备第二次南巡,打算再刷一刷文人声望、稳固一下南地民心,免得北边开战时南边再生乱。
这回他想带上敏若与瑞初,按照敏若的死宅个性,本来是不应该答应的。不过想到安儿大了,也该出去见见世面,免得只见紫禁城的一亩三分地,以为天下就是这么大。
少时走过的路广了,眼睛最好也不要只拘泥于这小小的都城。
她若不去,康熙带上安儿的面也小,便是带上了,她也不放心将儿子就那么交出去,思忖再三,又问了窦春庭确认瑞初可以经得住从北到南的一路奔波,才应下康熙。
然而跟着康熙出了京,她才意识到自己上了贼船了——皇贵妃没去,她跟着去了,那召见命妇、当地名望家族妇人拜见那些麻烦事不都得她来吗?
现在回紫禁城把德妃她们薅上一个还来得及吗?
上了康熙的贼船的敏若在窗边愤愤咬了一天手帕磨牙,两个崽倒是适应良好。
法喀领了康熙安排的差事,往京畿练兵去,出京时海藿娜已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法喀明显更想在家陪媳妇而不是出差干活。
一想到被迫营业的不只是她一个,敏若莫名地舒心了一点。
本来嘛,到底也当了几年亲姐弟,敏若还是替法喀稍微争取了一下,最终得知康熙本就只打算安排法喀出去练两个月的兵——而她需要跟着康熙出去在外逛荡至少五个月!一下什么心软怜惜同情都没了。
人就怕比。
法喀出差,没什么可委屈的,他姐都得出差!
敏若只怕委屈了海藿娜,她怀着身孕,法喀还不在身边,思来想去,离京前敏若将赵嬷嬷安排到了海藿娜身边,一来海藿娜是头胎、她额娘身子又不好,怕不能照顾她,海藿娜身边没个靠谱的女性长辈看顾着,怕她心有不安,赵嬷嬷照顾了她两胎,经验丰富,去了好歹能叫海藿娜安心一些;二来也能替海藿娜镇住族中一些魑魅魍魉。
她这个贵妃、法喀这个果毅公,如今算是钮祜禄氏的两块镇族招牌了。法喀不在家,或有人敢到海藿娜去闹事撒泼,但加上一个永寿宫出去的掌事嬷嬷,可就未必有人敢了。
再加上各种明面上摆出去的补品赏赐,算是将贵妃对果毅公夫人这一胎的看重宣扬得京师人尽皆知,她就不信了还敢有人去果毅公府闹事、哭诉打扰海藿娜养胎。
海藿娜身为大妇,从前确实处理过不少族中事,这家的少年失学、那家格格眼看要出门了家里没有嫁妆钱、谁家寡妇小子日子难过的,但今时不同以往,海藿娜有孕,法喀不能陪着她已经够委屈的了,敏若不能把法喀留在京里陪她,也绝不容有人打扰海藿娜养胎、坏她心情!
上路第二日,敏若整理好与厌学心理并称两大绝症的厌班心理,不再画圈圈诅咒康熙,试图欣赏沿途的自然美景,放松身心、享受旅途生活。
妈的我的橡胶树怎么还不来?!实在不行橡胶草也行……怎么提炼橡胶做车轱辘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①:尼布楚谈判的僵持时期,负责谈判事务的沙俄官员因为谈判僵持不下,用起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即收买清军随行的外国传教士,套路清方的谈判底线,两个传教士即是作为中方翻译的是张诚(法国人)和徐日升(葡萄牙人)二人。
此二人均是来华的欧洲传教士,取了中国名进了大清宫廷,深受康熙皇帝信赖,尼布楚条约谈判前,康熙皇帝特授予他们三品顶戴,命他们作为翻译随使团出行。
“在尼布楚谈判最为僵持的时候,戈洛文与这二人展开接触,也就是要‘打通关节’。而这两位被康熙称为‘贞朴无间’的‘洋大臣’,反应也特朴实,半句套话没有,先开口要好处,接着就把清王朝这边的‘谈判底线’和盘托出。这‘仗义帮忙’,沙俄一下子扭转了谈判桌上的被动局面,最终和清王朝签订了《尼布楚条约》。如此结果,当时叫沙俄朝野欢呼,公认‘莫斯科外交的极大胜利’。
经办此事的戈洛文,回到俄国后就获得金质奖章,而后又荣升陆军元帅,十分风光无限。那么在谈判时刻给他施以援手,提供核心情报的两位‘清洋大臣’,又得到了什么呢?这忙当然‘不白帮’,以戈洛文的话说,他回报给二位的,可是沙俄‘大君主的恩典’——四十张貂皮。”
——“”部分来自新闻《沙俄总给大清搞事情,都是因为“爱穿貂”?》
我愿称之为“四十张貂皮卖大清”
所以法喀学俄文,真的是很有必要的!
第八十五章
二月里,一行人抵达绍兴,康熙要祭大禹陵、制祭书额、召见地方名绅……敏若就比较闲了,她到绍兴先扑到驻跸别院的床上睡了一大天,第二日醒来第一件事是叫被康熙留下听她差遣吩咐的富保去搞了一车绍兴好酒,好带回京去。
富保在康熙身边也做了二三年的御前侍卫,敏若的路数他基本熟悉了,何况又是一家姐弟,更无二话,听了吩咐就去办,直接寻的当地最有名气的酒家,拿着敏若给的银子办了一车酒回来。
旅行到外地,最大的乐趣不就是买特产吗?绍兴的杨梅也有名气,可惜如今还不是杨梅成熟的时候,富保只能给敏若带了些蜜饯杨梅回来,又按照敏若的吩咐搞了棵小茶树,养在盆里。
康熙见敏若摆出这样搞特产的架势,无奈道:“你又不是嗜酒之人,弄这么多酒回去有何用呢?”
“倒卖啊!太后、荣妃、宣嫔、郭络罗常在,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酒的,绍兴的黄酒天下闻名,我带回去,一人先送上一小坛,然后叫仙客来大举对外售卖,宣称是当世难得之佳品!我这银子不就上来了吗?——皇上您提醒到我了,虽说是这么多酒,可若卖起来就不算多了,我得斟酌着送,一人一坛子太多了,正好越窑青瓷出佳品,我叫富保去替我寻摸个十几个便宜小坛子,回来把酒一装,一坛匀十坛!”敏若越说越说激动。
康熙闻言,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无言,“……你还是自己去吧,你的眼光本就挑剔,富保又不会品鉴瓷器,他选的你再不喜欢。叫他跟着你,多带些侍卫随行,你带着瑞初和安儿出去逛逛。咱们在绍兴留不了多久,你有什么想买的趁早办。”
敏若虽然又宅又懒,但到了一处新鲜地方,出去逛逛也是挺有吸引力,当下欢欢喜喜地谢了恩,康熙叹道:“皇额娘老人家了,饮酒要适度。”
敏若于是指天发誓绝对不祸害太后,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一阵喧闹急促的声音,她推窗一看,只见兰杜、迎春、菱枝等人满脸急色地围着蹲在地上的安儿和瑞初打转,两个崽子也不知是从哪来,安儿弄得身上一块块泥巴,瑞初身上倒是干净的,就是脸蛋上也不知被哪个手欠的抹了两道黑黢黢的,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就在二人跟前的,赫然是一盆茶花,花倒是好端端地长在枝头上,叶子被薅得只剩零星几片,好不可怜,再远一点,一小棵茶树已经被薅秃了。
敏若看看那盆花,再看看二人蠕动着的小嘴巴,当下眼睛一翻险些厥过去,自己伸手按住自己的人中,“你们在做什么?!”
康熙被震得定在那里半晌——又惊又忍不住被女儿可爱的样子戳得心都化了。
主要是瑞初面无表情蹲在那里嚼东西,小小一团,好像一只雪白的小兔子,虽然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但康熙带着十八重滤镜看自己姑娘,竟然从中看出几分无辜来。
白净净的小脸上带着两抹黑印也不狼狈,反而更无辜可爱了。
至于惊……安儿这些年在宫内可谓是案底满满、“劣迹斑斑”,做出什么淘气得令人头疼的事情都不会让康熙感到惊讶,可瑞初从小到大乖巧懂事安静可人(在他心里),怎么竟也被她哥哥拉下水了?
敏若深知小女儿切开黑的本性,看了眼在一边冲她讨好谄媚地傻乐的安儿,又看了眼清清冷冷好像十分无辜的瑞初,松开使劲抠着人中的大拇指,抬手按按眉心,吩咐:“把十阿哥和七公主带进来。”
“是。”兰芳干脆地应了一声,快步出去把两个小崽子提了回来。
敏若又探头看她的花和茶树,茶树倒是没什么,被揪秃了也无妨,她本就是打算带回京中去养在庭院里了,这一路折腾,能把树干活着带回去就好,上面的茶芽她本来也没做留下的打算——可那株茶花!她新得的名品!就这么被两个小崽子薅秃了!
看着那可怜的、光秃秃的枝干、孤零零地傲立云端的两朵花,敏若忍不住又伸手去抠自己的人中。
别活了,这两个孩子也不能要了,同归于尽吧。
康熙看她这模样,知道恐怕今天不能轻易过去,以前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是先看热闹、热闹看够了再打两句圆场的,敏若收拾安儿一般也不会收拾得太狠,轻易不动手,都是些捡豆子、翻地的体力劳动,他觉得不痛不痒便不会在意。
但今天瑞初竟然也混进了她哥哥的队伍里,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低声道:“朕叫人再寻两株茶花茶树来,你先莫气了,孩子们也不是有意的。”
他知道那盆茶花是富保寻来的名品、敏若的新心头好,想了想又低声道:“孩子还小,但也很有分寸了,你看玩得那么狼狈,也没冲那花伸手,只摘叶子,也、也算是乖巧的了。”
敏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努力替你闺女辩解的样子真是苍白又无力。
她凉凉看了两个崽一眼,吩咐他们身边的妈妈:“带下去洗干净了送上来。你们两个,商量商量怎么辩解吧,等会再说。”
安儿乖巧地、抿着小嘴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瑞初低下头,敏若这边出了屋子,没等乳母抱起她,康熙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淘气上了呢?”
瑞初仰头看他,无辜地道:“吃叶子,去火!”
康熙疑惑地皱眉,“去什么火?还吃茶花叶子?”
他见敏若去后头看那盆茶花了,忙道:“快跟着乳母下去洗干净,快快回来——等会看阿玛的眼色行事!”
瑞初也不知听没听懂,乖巧地跟在哥哥身后,闷头出去了。
敏若看到那茶花杆上光秃秃的叶子就觉着头疼,命人取了剪刀来,将花也剪了下来,修了些枝子,半开不开的几个花苞都揪了下来,灌上些薄肥,换到日头好的地方去。
茶花喜阳但不耐晒,如今还是二月里,南方的日头也没有太毒,好好晒两天也没问题。
等处理完这盆花,敏若看了眼被摘得光秃秃的茶树,又气又好笑——那两个崽子,把嘴都吃绿了,可真是没少嚼啊。
康熙等她将花处理完了回去,命人端了凉茶来,低声道:“孩子还小,循循善诱才是教导之法,等会你可别发大火气,再把孩子吓着了。”
“您可放心吧!您闺女轻易吓不着!”敏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康熙见她运气的样子,道:“瑞初心性纯稚良善,你动了怒,她岂会不害怕?”
这是亲爹眼里出傻白甜?
敏若一时无语,用手按了按太阳穴蹦起的青筋,胡乱应付过去。
她倒是没生很大的气,活了这么多年磨出来的养性功夫,让她还不至于因为一盆花勃然大怒,气是气在这两个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东西都祸害、什么东西都敢往嘴里塞,若说往日的祸是安儿自己闯的,今天的事里绝对也有瑞初的一部分。
敏若灌了半碗凉茶下肚,在炕上端端正正地坐定了,又长出一口气。
瑞初如今也大了,孩子聪明更需要用心教育,若是一个引导不好,把瑞初养成骄纵纨绔(按照康熙对瑞初的溺爱,是真有这个可能的),她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地方去。
瑞初生性清傲冷淡,细微之处似乎却又有悲悯怜弱之心,正因如此才更需要用心引导,让这份悲悯怜弱之心保持下去、并一点点壮大,她可以清傲冷淡,却应该珍视生命、怜惜弱小。
身为上位者,若只是“傲”而无“悲悯怜爱”之心,那便是身边人、百姓的灾难。
敏若相信孟子的人性本善论,更相信自己孩子的品性,若这一根清清白白的笋在她手里长歪了,那她真是羞愧无颜见天地。
小孩子当然都可以淘气,他们有淘气的资本,但要懂得“分寸”。
要学会不伤害他人心爱的东西,这是其一;做事之前要学会考虑后果,并考虑考虑身边人是否会因此受到伤害,这是其二。
他们生来就是皇子公主,享有权柄的同时也容易伤害到别人,无论是否是出于本心,伤害都是能够轻易造成的。这一课,当年安儿掉粪坑的时候敏若给他上过,现在,轮到瑞初了。
别说什么孩子还小,瑞初的智商在她目测看来比她哥要高出不少。而且孩子再小也要讲道理,小时候放纵孩子,大了大人受罪。
这两个孩子是好审的,他们两个还没学会对敏若说谎(很小很小刚有个苗头的时候就被敏若逐一摁灭了),等他们回来,敏若一问,安儿便老老实实地答了。
“是我的主意!我今早起来感觉嗓子热热的,像是上火了,看到园子里的茶树,就过去摘叶子嚼了。”这里头的逻辑好像又通又不通,敏若又呷了口凉茶,看了眼安儿,意味不明地道:“倒是怪讲义气的。”
瑞初在她话没出口前,已经扬着脑袋上前一步,庄重严肃地绷着小脸,对敏若道:“茶叶清凉降火,是我提起的!我带哥哥去吃!”
安儿连忙抢道:“妹妹只说摘茶树上的叶子,因为树上的叶子不剩多少了,我怕吃完了也不能把火清完,就带着妹妹去摘茶花的叶子!”
瑞初道:“吃叶子,是我!”
安儿昂首挺胸,“妹妹说茶叶能清火,我说茶花的叶子也是茶叶,肯定也能清火!我们两个就去吃了!额娘要罚就罚我吧!”
敏若淡淡睨了他们两个一眼,尚未做声,康熙便在旁道:“瞧他们兄妹友爱的样子,你难道不欣慰吗?这事他们定然不是有心的,这回便罢了吧。”
倒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一看就是当皇帝的。
敏若没理他,看向瑞初,问道:“上火了应该看太医、吃汤药,为何要带着哥哥去嚼叶子呢?茶叶也就罢了,茶花叶子树上可没写过能清热降火,我也未曾教过你们,你们还敢吃?”
瑞初绷着小脸,微微有一点不安,但还是在地上站直了,挺直小腰板,仰脸看着敏若,“瑞初知道错了。”
见她这样,康熙便受不住了,那绷着的严肃认真的小脸在他眼里也变成委屈巴巴了,他道:“好了!瑞初已经知道错了!”
敏若扭头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将凉茶往他那边推了推,转过头来看向瑞初和安儿,继续道:“你们身边的人看护你们不力,都要受罚。阿哥公主平日淘气,你们难免有看顾不到的,我轻易不与你们计较发作。但今日能叫他们把花叶子揪下来吃进嘴里还不第一时间阻拦,你们各个都要被治一个‘玩忽职守’!”
安儿和瑞初身边跟的嬷嬷连忙请罪,敏若看了两眼,问道:“白妈妈、常妈妈、乌妈妈和谢妈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