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敏若目光骤变,瑞初这属于直线思想,想得称不上错,却有些危险。
这种“开民智”的想法,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容的,而在如今,这种想法更危险一些。一是因为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的特殊性,二是因为明末清初涌现出的反封建、反帝制的思想,这种思想对皇权有着莫大的威胁,而民智既开,历代皇帝极力促成的“家天下”就有被质疑的风险。
她定住心神,软声道:“或许如此,但广开民智极为困难,寻常百姓无法读书、也读不起书,想要让百姓各个入学堂学文字哪有那么容易?”
“那便不传拗口文字,只传知识文化!”瑞初越说眼睛越亮,隐有光彩,明媚夺目,“八股文字晦涩难懂,无以教化百姓,教化百姓之文字只需通俗易懂,讲授礼义仁孝书中道理,圣人之言也不必难懂……要宣与天下百姓,传播故事道理。”
得,这还要废八股文改白话文?
敏若心道这玩意得要拆棚,才能让人折中取改白话文这扇窗,如今说来为时太早。不过瑞初的想法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她也无意消灭孩子的积极性,便道:“你可与你皇父说去,若你说的有理,你皇父自然会听取。”
只是究竟是哪个听取就说不定了。瑞初这个法子,若要康熙来用,若么是各地自办志记,宣与百姓,要么如邸报一般弄个传与各地的文书,但内容与瑞初想要的雏形版开民智恐怕相差甚远。
究竟是开民智,还是大肆宣扬忠君爱国、满清君主之爱民,可不好说。
不过这些敏若并未说与瑞初,瑞初也无需现在就知道,如果瑞初今日之心常在,那她再大一些,自己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矛盾之处的。
总要让现实来让她发现阶级、理想之间的矛盾。
敏若眉眼温柔又平静地注视着女儿,然而她心中已下了为人母能做下的最大狠心。
让女儿自己亲眼去看,这世上并非她所构想的乌托邦,而是一片充斥着苦难与矛盾的焦土。
敏若喝了口茶,又示意瑞初喝一口茶,问道:“第二呢?”
一听敏若这样问,瑞初便不见方才的激动欢快,抿着唇想了一会,脸色不是平时如隔云端的清冷或者无意间板起的严肃,沉重中又有疑惑不解,她的眉心紧蹙着,问:“都说皇父是天下人的君父,爱民如子,那我朝官府也当急子民所急、如父母一般爱子民,为何虞云深受起堂叔夫妇二人虐待,当地官府却不管不顾?难道虞云不是我大清子民、不是阿玛的子民吗?”
她的问题越来越犀利,哪怕敏若知道兰芳就守在门外,言语出口之前也再三思忖、慎之又慎,只怕流露出“狂悖大逆”之言来。
一来她还想活,二来她也不想连累孩子与法喀他们。
敏若静静地想了一会,轻声道:“因为官府按照大清律例行事,大清律例当中并无一条规定受人遗泽而虐待其儿女该如何惩罚。”
瑞初眉头皱得紧紧的,“那皇父为何能惩罚他们呢?”
“因为你皇父是天下的君主,他拥有权力,他的权力让他能惩罚虞氏夫妇、保护他的子民。”敏若尽量让自己言语温和,瑞初常在日前行走,安儿也还小,她若言语不慎流露出对康熙乃至政治制度的不满来,若他二人一句无心带出,便会惹来麻烦。
瑞初仰头看她,“那绍兴知府、浙江巡抚……他们就没有权力?阿玛说他们是一方父母官,他们也理应爱民如子,为什么他们不能用他们的权力来保护子民呢?……虞谢氏的姐姐只是绍兴知府的妾,她却能仗势在绍兴城中耀武扬威,绍兴知府是否也御下有失、有品德不修之过?”
她的问题一个个像小连珠炮弹一样被吐出来,乍然一听很像杠精,但敏若知道她是真情实意地疑惑不解、茫然不满。
安儿忽然道:“他们用不好权力。”
一语中的。
瑞初一下更坐直了一分,目光定定地望着敏若,好像精神奕奕,但敏若知道那双眼里写满了的是不解和茫然,“他们既然用不好权力,那为什么还会拥有权力呢?只因为他们是朝廷选派来官员吗?为什么没有人监管他们呢?朝廷为什么会派他们来做官呢?做父母官的官员,不应该是为了百姓好的吗?”
安儿在旁幽幽道:“既然朝廷派来的官员不好,为什么不能让百姓自己举官呢?”
“兰芳!”敏若猛地站了起来,门口的兰芳迅速应声,两个孩子都吓了一跳,敏若快步到门口,状似无事地问:“哪个在近前?”
兰芳扬声道:“娘娘您有什么吩咐?兰杜带着她们收拾箱笼物件去了,富保大人这几日真是送了不少东西进来,皇上才刚还命人送了两瓶茶叶、数匹好丝绵来,正忙着收拾呢!娘娘您有什么事,吩咐奴才就是了。”
“罢了,等她们回来你便叫她们进来,我再吩咐吧。”敏若一面说,一面转身,听着屋外的兰芳响亮地答应一声。
她走近屋里,看向安儿和瑞初,问道:“你们知道如今朝里做官的都是什么人吗?”
瑞初对前朝的印象全部来自于在乾清宫的见闻,对这倒是不甚清楚,安儿好歹是入了学的,便掰着手指头道:“汉官多是科举靠上来的,满官走科举的少,多是投军或考笔帖式上来,家世好的便直接入宫做侍卫再被皇父指派入朝,太子的外叔祖索中堂便是一例。咱们家,舅舅是投军入朝、四舅舅考的笔帖式、五舅舅在汗阿玛身边做侍卫,满官入朝,大约就是这几条路了。”
敏若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他们经过如此途径入朝,由朝廷授官。指派官员是朝廷的权力,是你们汗阿玛的权力,只有从朝中出去的官员才会忠于我大清、忠于皇上,若是地方百姓举官,举上一位不知根底的官员,不忠于大清,那又怎么办呢?”
安儿一时有些纠结,瑞初坐在那里,双手乖巧地搭在膝盖上,也像他刚才一样幽幽道:“只要举上来的官对百姓好不就成了吗?他们若真心对百姓好,皇阿玛是英明君主,他们自然也会被皇阿玛折服,效忠于皇阿玛。”
敏若低低一叹,道:“前朝开国后前后四位英明之君,可宣宗之后,英宗可算得上是英明君主?”
安儿还没学到明史,瑞初也有些茫然,但听出了敏若话里的意思。她喃喃道:“额娘是说,江山未必代代有明君吗?那官员名望重而不忠于朝,确实易生乱。君主无道……为何要有无道之君呢?就不能、就不能全都是英明君主吗?”
她的小脑袋瓜里一团乱麻,到底还小呢,哪怕再聪明,许多事情也有想不到的地方。
敏若揉了揉她的脑袋,失笑道:“一朝一家,哪能生出那么多英明之主来?有些事情,等你再大些,开始学史便明白了……或者额娘教你恬雅姐姐的时候,你在旁边悄悄地听,到时候有什么问题感想,便私下告诉额娘,好不好?”
瑞初绷着小脸用力点了两下头,脑袋点得飞快,可见是早有这个想法了。
敏若笑了笑,然而没等她笑完,又听瑞初低声嘟囔:“一朝一家,可为何天下只是一朝一家之天下呢?若是一家的子孙不行,就换另一家的有能之人呗。”
她笑容僵在脸上,心突突猛跳了两下,急忙抱住瑞初和安儿,甚至放心不下地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关上窗,也不敢带着两个孩子再在榻上说话了,来到卧房床上,房中窗子紧闭,床榻在房间中央靠着墙,不似才坐的榻临窗。
她看着瑞初,郑重道:“这句话,千万不能在你皇父面前说,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说,知道吗?自夏至今,九朝六十几国,都是一姓、一家、一朝,你此言若出,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在违背你皇父——他正是这家天下的家主、君王。”
她抱紧了两个孩子,忽然久违地感到了迷茫,但并不惊慌,她定定地注视着前方,道:“皇权是这世上最大的权利,言语之间便可定人生死,皇权稳固之下也没有父子父女之情,汉武帝杀太子刘据,武则天杀太子李弘,皇帝心里最重要的永远只有权力稳固独坐江山。今日你的话若传出去,咱们母子三人必死无葬身之地!”
安儿头次听她说这么严重的话,吓得忙伸手抱紧了敏若,连声道:“额娘不怕,有安儿!”瑞初也忙道:“瑞初知道,额娘别急!瑞初出去一定不说!”
“好,好。”敏若长长地舒了口气,定了定神,轻抚着儿女的脊背,“额娘只求你们两个都能平安健康地长大,你们知道吗?”
二人用力点头,岑静许久之后,敏若问道:“瑞初,你的第三问呢,是什么?”
瑞初才被敏若吓了一下,虽然从前敏若也隐隐地告诉他们这一点,但她还是头次如此清楚地知道——她的阿玛不仅是她的阿玛,还是天下君王,那么疼爱她的皇父,也会不顾一切捍卫自己的权利。
她抿紧了唇,内心斗争激烈,听到敏若这样问,想了一会,才低声道:“第三问,我有两疑。第一疑,若是虞云有心劝咱们离开,为何不在一开始便开口,进屋之内他也有几次开口的机会,却直到我和哥哥喊出‘阿玛’,哥哥说打她板子的时候,才叫咱们离开,并说破虞谢氏与知府的关系呢?
第二疑……我想我或许已经明白了,额娘。”
她坐在敏若怀里,仰头看着她,“阿玛一定要在门口宣判虞谢氏罪行、对他们的惩处,回来之后又那么高兴,说我是他的福气,是因为权力的稳固,对吗?”
她呐呐道:“因为民心,阿玛需要民心,需要百姓的信服,可如果真心对百姓好,百姓过得好,自然万民归心,民心为何还需要算计呢?……阿玛喜欢我,也是因为我一出生就给他带来的民心,对吗?”
瑞初仰着头,敏若看出她的眼圈有些红了,一瞬间心里也酸酸涩涩地不是滋味,但此时此刻,敏若忽然明白了。
今日一行,瑞初的奇遇不是明面上遇到、施恩并带了回来的虞云。
瑞初的奇遇,在她的心里。
一颗仁人之心,一颗尚且稚嫩天真,却莫名通透的心,一颗,装着百姓的心。
敏若伸手贴着女儿小小的胸膛,倾身在瑞初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她的女儿好像要长大了。
敏若想,不知能长到多大、多高,但她会尽她所能,为瑞初遮挡还不能直面的风雨,让瑞初能平安成长。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史记》
第八十八章
她思忖良久,她并不愿在女儿这样小的时候就将人性清清楚楚地告诉给女儿,但瑞初早慧,若随意糊弄过去,一怕糊弄不住,二怕对日后不好。
半晌,敏若方道:“你汗阿玛当然很疼你,额娘相信这份疼爱是出于真心的,你皇姐们出生时都没有吉兆,你汗阿玛不也一样疼她们吗?”
瑞初板着小脸,眉头皱着,轻轻摇头,“不是的,不一样。……额娘最疼我和哥哥,不是因为吉兆,对吧?”
她仰起小脸看向敏若,敏若笑眯眯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额娘当然最疼你们,你们是额娘的骨肉,额娘怎么会不疼你们呢?哪怕你们淘气、再气额娘,额娘都是最疼你们的。”
瑞初抱紧了敏若,把头埋进她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那就够了。”
安儿也把自己挤了进来,道:“额娘当然最疼咱们了,妹妹你不知道,额娘生你的时候,有那——么疼,赵嬷嬷说生我的时候还好危险,那么难过额娘都把咱们生下来,当然最疼咱们!”
他活泼强壮得小牛犊子一样,说话也掷地有声,瑞初见过宫中女子有孕,但还没见识过生产,听到安儿这么说,皱着小脸抬头看敏若,伸出小手摸摸敏若的肚子,“额娘——很疼吗?”
敏若笑了笑,揉揉她的脑袋,“谁生孩子不疼呢?不过看到你和哥哥的时候,额娘就一点都不后悔了。……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你的问题,额娘现在就能回答你。但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只有你自己学会看、学会分析,才能真正掌握其中的关窍,你真的要额娘现在就告诉你答案吗?”
瑞初想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敏若便又笑了,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发,轻声带:“不要怕、不要急,你还有额娘,你与哥哥都可以慢慢长大,一切都有额娘呢。”
有额娘为你们遮风挡雨,有额娘为你们谋划前路。
瑞初今日见了太多、想了太多,心神激荡,敏若牵着她回了房间,命人煮了安神汤来,少少叫她喝了半盏,坐在床边轻轻拍她,“睡吧,睡吧,后儿个咱们再出去逛去。”
瑞初乖巧地闭上眼睛,敏若知道她一时半刻怕是睡不着的,便没等她睡过去,略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去。
出了瑞初卧房的门,就见安儿等在门口,她一扬眉,笑着道:“怎么,你也有惑要解?”
安儿抿着唇点了点头,敏若道:“回去说。”
安儿道:“儿子只有一个疑惑,边走便说吧,等会我也回房里。”
“也好。”敏若自然欣然应允。
安儿思忖着,缓缓道:“今日虞云,是否存了利用我们之心?”
他半大不大的年岁,会看一些人,又做不到将人分析得十分清晰透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向额娘求教。
敏若知道他多半是想问这个,笑了笑,道:“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非黑即白的。虞云那会是看出你们身份不凡,才喊破此事,不过倒也不算多坏的心思,在苦难中艰难长大的孩子,懂得保护自己是一件好事,我们不能强求他一定刚正不阿、是非黑白分明。
为了保护自己,有一点小心思无妨,额娘倒觉着他是个好孩子,眼光清正、不卑不亢,相仿的年岁,不同的处境,看到你和瑞初也没有嫉妒之心,多好的心性啊。你舅舅会教好他的,这世上已有太多的可怜人了,咱们能帮到一个是一个吧。”
她低头看着安儿,见他皱着眉若有所思的,忍俊不禁地道:“你舅舅当年可混不吝多了,纨绔子弟一个,如今还不是威风八面威严得体?他是额娘教出来的,如今,看他能把虞云那孩子教成什么样吧。”
安儿认真地道:“儿子知道了,以后看人不会再武断地下定论,如额娘您一样,多看、多思。”
“好,真是额娘的聪明崽。”敏若用力揉一把安儿的锃亮的大脑门,安儿总感觉他额娘这个动作像极了他和四哥揉那只小京巴,但想想额娘揉舅舅也是这样揉的,也没影响舅舅威武庄严啊!
于是那点怪怪的感觉就都烟消云散了,乖乖地站在那里让敏若揉了好一会,敏若收手的时候他还怪不舍的。
走到他房间门口,敏若转身回正房去,安儿行礼送敏若,站直了身子后抬手摸摸头,认认真真地想:额娘若是每日都这样揉我的脑袋,我是不是就能更快长得如舅舅那般高大威武了?
回到正房里,敏若只留了兰杜兰芳在近身侍候,忽然问:“今年几几年来着?”
兰杜明显愣了一下,半晌才笑道:“娘娘您今日是累糊涂了不成?您是皇上登基那年生的,您说今年是多少年了?”
敏若其实是问公历,问出口就知道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的,她只能对兰杜笑了笑,然后轻声嘱咐:“你帮我记着,回京之后告诉兰齐,让他转告出海的商队,多注意海外的新鲜消息,尤其是海外大国。”
她隐约记得英国的光荣革命是在清康熙年同期,但已记不清具体对应的是什么侍候了。
兰杜有些疑惑,但她习惯了服从敏若的所有吩咐,立刻点头应下。敏若看了眼窗外隐约的影子,倒是半开玩笑地解释了一句,“容慈她们就要远嫁,打听打听外头的民生疾苦,一有了对比,嫁到蒙古大概也就不算苦了。她们心里倒是没有怨怼,我只怕她们因离乡去土郁郁不欢,听闻外国的公主多是和亲别国,终生难见父母一面,还比不得她们嫁到蒙古呢。”
兰杜点点头,看了眼窗外,心内稍安。
这样的话,不是敏若说得出来的,但若是有“耳报神”在,倒是也正常。
她扶着敏若坐下,笑道:“今儿折腾一天了,娘娘你就好生歇歇吧。乌希哈炖着燕窝羹,等会端来您用一盏,再眯一会吧。”
敏若摇头道:“不急。你先去找找安儿的衣裳,寻花纹平常的,简单改改,给富保送去,让他给虞云穿。他们一群大男人,哪里想得到这个,咱们同行的又没有什么孩子,一下要找衣裳也难,且拿安儿的先改一改吧。叫窦春庭给他瞧瞧。”
敏若这样安排,不因为虞云是瑞初捡回来的,也不为他将是法喀的徒弟,只单纯是想为那个孩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兰杜笑着道:“娘娘悲悯仁爱,奴才们都知道,您就放心吧。那也确实是个可怜孩子,叫人忍不住心疼。从此跟着公爷,夫人最是心软,他日子必然好过,若再能好生习武上进,也不愁前途光明,倒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但愿吧。”敏若随口应着,却没依着兰杜所想就此歇息,而是忍不住又去看了看瑞初,果然瑞初还没睡下,踮着脚去取架子上的书。
这别院是当地官员安排布置的,卧房中一应陈设布置齐全,书籍古琴这些“风雅”之物自然少不了。瑞初认得字、也跟着姐姐们蹭过课,不至于是个小文盲,书还是能看懂的,平日在京,常蹭敏若的书看,只是自己还没有一两本而已,别院中的布置正合了她的心。
敏若见她翘脚取下一本《墨子》,思忖半晌,才记起其中有一句“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①”。
《墨子》她并未全篇列入公主们的课程当中,只略选两篇佳文讲解,其余都是公主们自行研读。容慈读得深些,曾与她就这一篇进行讨论,如今才想起瑞初当日似乎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