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向晚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对秀云,是真心的。”
“啪”头都没怎么抬的贵妇人放下茶杯的盖子,磕出来一声脆响,嘴角一侧翘起,一个嘲讽的笑容露出,“你是真心想要把这家业让给别人吧。”
桑秀云捏紧了衣角,早猜到会被嫌弃,却不曾想会这般难堪,她想要离开,却被搂在怀中,几乎立不住脚,耳边隆隆的心跳让她的心也跟着鼓噪。
她没有听到他们后来说了什么,但她后来的确在庄园中住下了,却不是在那栋富丽堂皇的主楼,而是在旁边的小树林旁,那里有一座小木屋,原先是放置一些花木工具的,可能还是花匠的临时住所,现在改成了她的。
“秀云,委屈你了,你信我,我一定会说服妈妈的,她也是为我好,你忍忍,以后都会好的。”
木屋里被装饰一新,舒适的大床,还有朴素的摆设,花瓶里有了新鲜的花卉,她的身边也有了小丫鬟叫她“夫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
贫穷的父母因为大少爷给的“聘礼”早就同意了这桩婚事,无论是他们还是她,都没有想到结果最终是这样,她没脸回去,也有那么一丝期盼,也许以后会好呢?
就好像他说的那样,以后都会好的。
这个“以后”似乎很快就来了,她怀孕了,太太的态度因此好了一些,虽然没有同意她搬入主楼之中,却也多了个人服侍她,给了她更好的伙食,可是她也发现,她爱的大少爷不再天天过来了。
“夫人也该知道,怀了孕的女子是不能伺候男人的,就该懂得道理,远着些,让旁人去伺候,这些可都是廉耻。”
服侍她的老妈子这样说着,嘲讽的脸上好像在说“只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才能够做出无媒苟合的事情来”。
桑秀云想要反驳,最终还是默默,自己动手梳了头发,看着镜子里逐渐消瘦的面容,还有梳子带下的发丝,她总有些不好的感觉。
曾经的朋友再次碰到,对方挽着一个美丽女子的手臂轻声说:“姐姐看这花园可好?你喜欢什么花,以后让我哥哥给你种… …”
“我最喜欢姐姐这样有学识的女子了,我哥哥也是留洋回来的,你们肯定有很多能说的,我可真羡慕你们。”
“啊,她啊,家里的下人吧,我们家可不是那种封建人家,对怀孕的女子还是很好的… …”
“你可不要听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他们都是嫉妒我哥哥人缘儿好,什么红颜知己,都是些不要脸攀附上来的女子,还不是看中我家的钱,我哥哥才不会喜欢那些庸脂俗粉… …”
一字一句,都好像是扎心的刀,让人痛得一时无语,还记得那时候她的说辞,天造地设,千里姻缘,如今都成了笑话。
不能说,不敢问,默默地摸着肚子,越来越大了呐,也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会喜欢吗?
“喜欢,不,不是喜欢,是爱,只有你这样的女性,才是值得我爱的,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我们之间有永远说不完的话,我愿意跟你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你愿意吗?拉着我的手,我们一生相伴。”
大少爷的声音,她永远都不会忘,然后就看到月色下,那一对璧人在花坛前面执手相对,含情脉脉的样子,让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表情面对。
曾经,她是品学兼优的女学生,他喜欢她,也说她的优秀吸引了他,现在,他的身边有了更优秀的女性,而她,算是什么?不被太太承认的“夫人”?
拂过窗棂的手轻轻落在了挺起的肚子上,桑秀云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坚强,也没有多少勇气,离开这个木屋,质问那个负心人,现实到底不是戏台,不能够如戏文那般美满团圆,她不爱看戏,也不应该奢望那样的花好月圆。
生产的那天,她的身边陪着的还是那位老妈子,小丫鬟看着她瘦脱了形却顶着大肚子的样子,吓得眼泪不停地流,被老妈子呵斥了两句,才知道去端热水。
简陋的木屋之中,她的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却不及看到男女便闭上了眼,窗户似乎没有关,鼓鼓的风吹过来,赤、裸的身体上连被子都没有盖,就那么暴露在寒风中。
侵袭过来的寒冷一点点带走了不多的体温,身体里的热乎气儿似乎都被吹走了,连她自己,也轻飘飘的,好像被吹走了。
“要不说这穷人就别想着富贵命,瞧这可怜的丫头,以后可怎么办啊!”老妈子喟叹着,此时此刻,这一声叹才是真心的。
还单纯的小丫鬟天真地说:“总是大少爷的女儿。”
“那又怎样?大少爷马上要娶亲了,那可是胡老爷家的女儿,那位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这丫头片子还不知道以后怎样呐。”
“大少爷总不会丢了她吧?”
襁褓中的女孩儿哇哇地哭泣着,好像是在为小丫鬟的话做出了最真切的回答。
哭声之中,桑秀云已经飘上了天,她感觉自己还能飞得更高,远离那早就想要离开的地方,但,最终她被挂在了树梢,太阳出来的时候,藏身在树木之中的她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这是槐树,据说吸鬼的槐树。
困在槐树之中,她看着这个庄园的种种,看着她爱的大少爷结婚生子,看着他们一家子离开,看着新的人进来,还有新的鬼,也到了槐树之中,大家都做了邻居,彼此各有各的心事,谁也不说。
她见不到自己的孩子,看不到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不知道他或者她到底怎么样了,她很想念,觉得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了。
“既然想念,就再去找个孩子啊,我帮你找也行。”
槐树之中,另一位女性开口说话,她一身交际花的打扮,看着就不是正经人的样子,烟视媚行,却是最看得开的。
或许因为这种看得开,她也是活动稍微自由一些的,能够在晚上的时候远离槐树一段距离,虽然在天亮的时候还要回来,却比他们好了很多。
第459章
孩子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呢?他们能够活动的距离有限, 仿佛被槐树束缚了一样,因为槐树,他们没有在阳光下化为尘埃,因为槐树, 他们自此不能远离,只能看着那主楼之中的欢喜哀愁。
一天天,一年年,楼中的孩子降生了, 楼中的孩子长大了,楼中的孩子离开家了… …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些大人,曾经桑秀云爱的那位大少爷早就不见了, 她以为的深爱最终还是遗忘了对方的相貌, 楼中的住户已经不知道换过了几家,时间仿佛再没有了意义。
“哎呀, 这么点儿地方, 可怎么够住啊!”
“不能扩建就加一层好了,也不用到外头买木料, 我看这些树也没用, 砍了就成了。”
“什么?槐树不能用?这都什么年代的迷信思想了,我们家不信这个, 没关系,就用这些树好了, 你们要不做, 我就找别人。”
“全砍了, 加一层阁楼就好。”
“哎呀,妈咪啊,你怎么信他们胡说,如果真的招鬼,以前的人家怎么可能种?就不怕院子闹鬼啊!那些都是胡说的。”
“行了行了,你就放心好了,这件事交给我,一点儿事儿都不会有!”
槐树被砍倒,树中的桑秀云开始是有些害怕的,如果树倒了,她们会怎么样?
会灰飞烟灭吗?
结果并没有。
平平常常的树被砍倒,然后加工成一块儿块儿平整的板材,桑秀云什么感觉都没有,最后只觉得自己是在随着那些板材走,然后,她终于进入了主楼之中。
以为自己不向往的,但当真正进来了,便不愿意离开。
白天的时候她不能够露头,藏身在一片片木板之中,没有实体的鬼魂不知道是怎样隐藏的,她凭着感觉藏匿,夜晚的时候,宛若主楼之中真正的女主人一样,她会飘身出来,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好像她第一次见到的太太一样,坐在那里,看着主楼中的一切,直到天亮。
这一户人家人可真多啊,连阁楼上都住了佣人,跟着母亲居住的小姑娘天生就成了女佣,她一天天长大,好看的样貌,柔顺的性格,渐渐成了别人予取予求的存在。
多可悲啊,又一个爱上大少爷的女人。
那一刻,眼前的小女佣好像和以前的自己有了重叠,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她悲惨的结局。
爱情,被新时代所歌颂的爱情也是需要对等条件的,她当初不明白,害了自己,现在发现自己不是最蠢的那个,还有人一样蠢,可是,心中却没有半点儿安慰。
“战乱了,听说这里马上也要不太平,我们要走了。”
“阿柔,这座庄园留给你,你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
战争分开了一对有情人,这样也挺好,没有经历最痛苦的磨难,在还有情的时候分开,也许以后,真的会有那么一天,重新回忆起此刻的美好。
庄园被先一步卖掉了,或许所有的太太都是这么聪明,她们知道如何让儿子不要娶那些不匹配的女子,更知道如何打消别人的妄念。
“求求你们,不要让我走,我没有地方去,我可以当女佣的,只要让我住在这里就好,我可以住在阁楼上,不会占地方的。”
卑微的祈求怀揣的是美好的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怎么办?她不能离开,万一他找不到她了怎么办?
要怎样的感情才能够为对方想这么多?
“她可真傻,那位大少爷可不会回来了,就算是回来,身边肯定也有了正经的少奶奶,他们这些人啊,都这样… …”
桑秀云回头,看到的是那烟视媚行的脸,她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了香烟,抽着烟的模样分外朦胧,一张脸都藏在了烟雾后,那眼中的神色被遮挡得看不分明。
叫做“阿柔”的女佣生下了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被太太用药流掉了,这一个,是那位大少爷临走的时候留下来的,她满怀期待地煎熬着,那最痛苦的时刻,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会有多痛,死了一样。
她不敢哭喊,怕吵到了楼下的主人家,紧咬着被角,在漫长的煎熬之后她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一个新生的孩子,男孩儿。
“这么弱小,能活吗?”
安静的夜中,只有她们旁观了这个孩子的出生,他的确很弱小,哭声都想老鼠叫一样,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会担心,这孩子能活吗?
她也是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那同样痛苦的生产过程,或许是因为那孩子的弱小,她一看就上了心,然后经常去看,然后发现那孩子越来越不好了。
阿柔开始哭,她开始祈求神佛,每天看着孩子都会流泪,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说:“如果神佛都没有用的话,求求鬼母大人,求求您,只要您能让这孩子活下来,他以后就是您的孩子… …”
莫名的感应,无形的联系,桑秀云感觉到了一种玄妙的存在,让她能够触碰到这个孩子,她俯下身,这是她的孩子。
孩子的哭声开始响亮起来,黑亮的眼眸中仿佛能够看到她的存在,桑秀云的心中再次涌起了喜悦,很久没有感受到的喜悦让她僵硬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至于高兴成那样吗?”
“我会好好养他的。”
“着什么急,等他死了,自然可以好好养着。”
“我不想他死,我想他活着——我要他活着。”
“那你就少碰他,不知道咱们身上阴气重吗?触碰多了,活人也要死的。”
“这样啊,我知道了。”
或许因为她们离得远了些,那孩子果然一天天好了,只是夜晚常常睡不安稳,总爱哭闹,阿柔白天忙了很多,到了晚上很难醒来,桑秀云便常去看,她努力收敛了气息,悄悄地哄,其实很好哄的,只要给他盖好被子,拍拍他的后背,他就会乖乖地睡。
“其实是被你吓到了吧,说不定是吓昏过去的!”
“是、是吗?”桑秀云不知道这句话的真伪,这个女人,她的话很多都让人无法分辨。
“开玩笑的,他又看不见咱们,你忘了,咱们可是鬼,哪怕装得再怎么像,也不是人了。”
是啊,她们都是鬼了。
“我觉得,他是能看到我的。”桑秀云低声说,她并不是在争辩,她只是在对自己说。
男孩儿一天天长大,阿柔也从“小郑”变成了“郑姐”,她又有了孩子,是楼里那位老爷的,大腹便便的老爷给出足够的便利,让她的男孩儿上了学,接受良好的教育。
“这可是大少爷的孩子呐,以后也会跟大少爷一样优秀的。”郑姐在牌位前许愿,那是她为鬼母立的牌位。
因为这个,桑秀云觉得自己好像强一些了,能够到更远的地方去,然后她找到了另外一个孩子,一个女孩儿,被人舍给鬼母的。
“啊,说起来我以前也听过鬼母的传说呐,没想到鬼母原来是这样来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女人偶尔会跟她在大厅坐坐,她们实际上碰不到任何的东西,但她们都保持着生前的习惯,维持一个习惯的坐姿。
桑秀云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她面前,顽皮的女孩儿正在玩儿积木,槐树板材的边角料在她的手上随意搭建,没有了实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用担心拿不起多重的东西,也不用担心会被木刺扎手。
“姆妈,为什么我不能跟哥哥玩儿呢?我想要跟哥哥玩儿。”
样貌并不可爱的小女孩儿这样说着,好似撒娇一样的声音,却换来了严词拒绝,桑秀云既然知道了阴气有害,自然不会允许她随意跟他接近,都是她的孩子,她却有些偏心,想要他好好的。
“阿囡听话,乖乖玩儿积木!”
桑秀云头一次从孩子身上感受到了“熊”的含义,那一次阿囡闹脾气扔了积木,找到了一个“球”,那可真不是什么合适的玩具,桑秀云觉得自己看着都不舒服,但她无法劝阻阿囡的玩儿性,比起让她无意识地去伤害“哥哥”,还是让她自己玩儿球吧。
孩子可真不好带。
有了阿囡之后,桑秀云没有再去找过孩子,她只想看护着这两个,一个看着他长大,一个陪着她永远,没想到… …
他果然是能看见她的,他叫她“妈”,他孝顺她…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就那样成为了现实,他的分量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