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谢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着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文哥儿不吱声了。
他有时候也有点赌的成分在。
有些事和大人商量的他们可能不会点头同意,可他要是直接做了他们也会给他兜底。
像谢迁他们这种能够在科场的千军万马里杀出重围且还能早早获得皇帝看重的人,哪个不是聪明人里的聪明人、人精中的人精?
他私自干了那么两回坏事,次次都被他们看得透透的。
谢迁见敲打得差不多了,没再继续吓唬文哥儿,而是问他最近老跑太医院做什么。
文哥儿已经把医案收集得差不多了,就差动笔写文章了。他也没瞒着,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仰头看着谢迁他们问道:“等我写了文章,老师你们可以就着这事儿写些诗文广而告之吗?”
谢迁没想到文哥儿在忙活这事儿。
他还真没注意到取暖还能取出人命来。
京师坐拥丰富的西山矿藏,民间素来有“烧不尽的西山煤”之说,说的就是西山的露天煤矿漫山遍野都是。如今家家户户到了冬天都可以烧煤取暖,冻死人的事鲜少再发生,连穷人家都能安稳过冬。
连他们都不会特别注意烧煤可能熏死人的情况,何况是读书更少、见识更少的寻常百姓?
向来爱闹的李东阳神色都郑重起来。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是得赶早给百姓们提个醒。
李东阳道:“那你赶紧写,写完立刻给我们看看。”他想了想,又对文哥儿道,“叫我们写诗相和,也不过是读书人会传看一二,你写完拿去给丘阁老瞧瞧,看看他能不能请旨特传宣谕一道,叫各地百姓都能知晓此事。”
宣谕是指皇帝亲拟一些劝诫百姓的话,由有关部门分发到各路地方官手里,地方官召集里长开会听讲,再由里长回去召集乡亲把圣谕传达下去。
按照祖制,每逢正月初一皇帝要下发这样的宣谕,格式非常地简单直白,甚至非常口语化——
春天就说“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田苗发生,都着上紧耘锄”“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
秋天就说“田禾成熟,都要及时收敛”“收了田都要撙节积蓄”“生理艰难,凡事务要节俭”。
大抵就是春天要勤快种地,秋天收成了甭随便花!
由于每年宣谕讲的内容都大差不差,各地传达宣谕的里长会议也渐渐变得形式化,很多人都是随便抄上一份,回去后再对着底下的百姓念一遍。
更有甚者,连开会都不去了,直接找人代劳。
百姓们年年听这种劝诫听得耳朵都长茧了,自然也不怎么当回事。
要是文哥儿能列出足以说服人的事实依据,这事儿确实可以走宣谕途径广告百姓。
正好可以让百姓知晓朝廷宣谕不都是形式化的老生常谈。
文哥儿都不知道朝廷还有这种一键给百姓推送皇帝圣谕的功能呢,经李东阳一科普,顿觉自己小肩膀上的担子格外沉重。
这要是写不出能说服人的文章可怎么办才好!
时间不多了,得赶紧干活才行!
文哥儿当即又跑了趟太医院,把李东阳的提议给御医和医学生们讲了。
这下大家都不再当是小事,连御医们都竭尽所能帮忙回忆自己遇到的案例以及行之有效的预防方法和急救方法。有些与京中那些个民间医士有交情的,还派自己手底下的医学生过去跟他们征询相关医案。
就这么短短几天,文哥儿手头的医案就凑足了近百例。
这代表着光是京师就曾有近百户人家遭遇过煤炭中毒的惨祸。
这还是近些年发生的事,更早那些已经无从追究了。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了,文哥儿也紧迫起来,赶忙着手整理好庞杂的资料写好了关于冬日烧煤炭取暖的警示文章,直接揣上去寻丘濬。
丘濬这段时间没再见外客。
没人在旁边可着劲鼓吹,他乍然入阁的喜悦已经平息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开始思索怎么把自己在朝堂上的最后这几年用好。他已经年过七十岁,不可能像刘吉那样死皮赖脸不退休,剩下这几年得好好干!
文哥儿来到丘濬家,门房早认得他了,自是没拦着。门房还和文哥儿提了一句,说别人来了可都不让进的!
文哥儿一听,心里喜滋滋的。别人都不让进,就他让进,说明他果然是老丘最喜欢的崽没错了!
于是文哥儿兴冲冲地去找丘濬,问丘濬是不是见了那么多人还是觉得他最棒!
丘濬:“…………”
丘濬不想搭理他,只问道:“这么晚了,你跑来有什么事?”
文哥儿这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和丘濬说来着,赶忙把文章掏出来给丘濬看。
丘濬祖父就是学医的,兄长也随着祖父从了医,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儿医学世家的家学渊源在。
他比寻常官员更懂医。
看了文哥儿条理分明的警示文章还有后面的相关案例汇总分析,丘濬一下子明白这事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丘濬面色凝重地说道:“这不是小事。”
文哥儿见丘濬很重视,便把李东阳的话给丘濬说了。他不太懂朝堂上的事,讲完后才问道:“您能向陛下请那个宣谕吗?”
丘濬本没想过走宣谕的路子,听文哥儿这么一说顿觉可行性颇高。
这事与天下百姓息息相关,既不会触及谁的利益,又能体现圣上爱民如子,想来不会有人阻挠。
于朱祐樘而言不过是下发一道宣谕的事,却有可能警醒许多对煤炭毒并不了解的百姓,有什么理由不去办?
要是有人不乐意,就把文哥儿和太医院整理出来的医案甩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不是罔顾百姓生死!
吵架这事儿丘濬最擅长了,一点都不虚!
丘濬点头说道:“人命关天,我试试看。”
文哥儿听丘濬答应了,顿时一蹦三尺高,开始学习刘文泰他们的吹捧手段狠狠地夸了丘濬一通。
那满嘴互夸乱捧的话听得丘濬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
等听到文哥儿嘴里蹦出个熟悉的“功在千秋”后,丘濬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上回太医院刘院判跟他讲过的话吗?
这语气,这态度,这用词,简直一模一样!
这小子好的不学,坏的学得老快!
丘濬忍无可忍地怒骂道:“别学那刘文泰说话!”
文哥儿立刻噤声,眼神儿里头满是迷惑。
怎么回事!
刘文泰说的时候,老丘不是很爱听的吗!
明明是一样的话,怎地刘文泰说得,他说不得?
这老丘听个夸怎么还双标呢!
难道是因为他这夸人大法没学到家?
丘濬见文哥儿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知晓他明显啥都不懂纯粹有样学样,只得打发他赶早回家去。
小孩子知道什么,要怪就怪那刘文泰!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都是一样的夸夸大法,凭什么他用得,我用不得!
刘文泰:听我说谢谢你%#@%¥##
*
注:
①烧不尽的西山煤:出自清代赵翼的《檐曝杂记》
“即如柴薪一项,有西山产煤,足供炊爨。故老相传“烧不尽的西山煤”,此尤天所以利物济人之具也。”
②宣谕:参考《宛署杂记》
“祖制:朔旦,文书房请旨传宣谕一道,顺天府府尹率宛、大二县知县,自会极门领出,府首领一员捧之前,至承天门桥南,召两县耆老面谕之。月一行,著为令。语随时易。惟正月、十二月,以农事未兴,无之。其初,盖重农意,欲其自畿内布之天下也。乃嘉、隆末,畿民困敝,不及时至,则雇市井无赖充之,名曰倒包。里长闾阎,无复知德意者。而且以称病,甚或有以代役持其短,而宣谕遂寖失其初矣。遐迩小民,其谁知之!”
-
书里记录了正德、嘉靖、万历年间的宣谕,确实很简单易懂,但也确实很容易形式化……
举两年例子——
-
“正德十四年:二月,说与百姓每:各务农业,不要游荡赌博。三月,说与百姓每:趁时耕种,不要懒惰农业。四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五月,说与百姓每:谨守法度,不要教唆词讼。六月,说与百姓每:盗贼生发,务要协力擒捕。七月,说与百姓每:互相觉察,不许窝藏贼盗。八月,说与百姓每:田禾成熟,都要及时收敛。九月,说与百姓每:收了田都要撙节积蓄。十月,说与百姓每:天气向寒,都着上紧种麦。十一月,说与百姓每:遵守法度,不许为非。”
-
“嘉靖九年:二月,说与百姓每:都要种桑养蚕,不许闲了。三月,说与百姓每:孝亲敬长,不许忤逆,犯了,不饶。四月,说与百姓每:耕牛出力最多,不许私自宰杀。五月,说与百姓每:田苗发生时节,着上紧耘锄。六月,说与百姓每:男耕女织,务要各勤生业。七月,说与百姓每:田禾成熟,都要及时收敛。八月,说与百姓每:收获了田禾,都要爱惜积藏,忽贱弃了。九月,说与百姓每:各务生业,不要游手好闲。十月,说与百姓每:农工已毕,各务生理,不要游手好闲。十一月,说与百姓每:如今正当闲暇,宜预修农器,以备来岁之用,勿得违误。十二月,说与百姓每:罢工程已歇,节次说的言语,都要依着行,不许怠慢了。”
第138章
宣谕这种事本来就是过年朝廷例行公事一下,有时候甚至还会把前几年的内容抄过来改改就用。
总之,没什么人在意。
现在丘濬突然提出要趁着寒冬到来前发一道提醒注意煤炭中毒的宣谕,刘健他们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得知这事儿又是那位王家小神童起的头刘吉知晓丘濬和那小孩儿要好得很便冷哼道:“小孩子瞎想的事也值得拿到内阁来讨论。”
丘濬就愁没人杠,刘吉一开口他马上就来劲了拿出太医院提供的医案甩给刘吉看,其中还有不少是达官贵人家出的事,许多寻常百姓请不着大夫可能孩子死了就死了。
这么要紧的事,你刘吉说不值得讨论你是不是不拿人命当回事?!
你这样对得起那些因为对煤炭中毒一无所知而痛失亲人的同僚和百姓吗?!
内阁之中虽然勉强有个官位比较高的当领头,可是座次是不分高下的。
大家都是皇帝的高级私人秘书,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丘濬反正是不怂的,拍着桌子就喷了刘吉一脸唾沫。
刘健:“………”
王恕:“………”
其实吧只要这老丘不是和自己杠听他怒喷别人还是挺爽的。
关键就是这家伙和谁都能吵起来他们还是听听就好可千万别对老丘生出什么“下次可以好好说话”的天真想法。
上一篇:躺赢的科举人生
下一篇:我不知道自己是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