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文哥儿连连点头。
他本来也只有吃这一爱好,将来的环游大明计划他都是想谋划着走公费路线来着,应当费不了多少钱才是!至于什么大宅子大园子、古玩雅玩之类的,他兴趣不怎么大。
要是能顺利谋个一官半职,像老丘这样把朝廷赐下宅邸住个三四十年也不是多难熬的事儿。只要不漏雨、够宽敞,晚上睡起觉来就老香了!
两个人都没再讨论这笔来自眼镜匠的“润笔费”。
京师每天都有新鲜事,及至腊月,眼镜就不再是大伙的话题中心了。
文哥儿一到腊月就惦记着他的猫猫,他现在有钱了,从腊月初一开始给猫猫准备好吃的好玩的,还特地跑街上找具有明朝特色的逗猫棒。这东西连古画里都曾画过,不是什么新鲜玩意!
文哥儿每天趁着正午的空档从街头溜达到街尾,找得很是起劲。
有消息灵通的闲汉知晓文哥儿要找逗猫玩的东西,给他介绍了昭回坊那边有个巧匠,做玩具很有一手,不管是逗小孩的还是逗猫的他都能做出来。
说完后那闲汉又搔搔后脑勺,补充了一句:“这人住在养济院,那边可能比较脏乱。”
养济院就是明朝收留孤老的地方,没人收留的孤儿寡老以及眼瞎耳聋残疾的可怜人,但凡没人赡养的,核查过后都可以送进养济院,朝廷会按照人头数每个月给粮。
文哥儿听说过养济院,只是从来没去过。
他闻言回家搜罗了一些不用了的玩具、不看了的书,统统收拾停妥了,又在长安街前前后后化缘了一圈。
既然朝廷会给衣服给粮,温饱应当不愁,所以文哥儿只准备化缘一些朝廷不会分发的东西。
马上要过年了,很多人家中都要来个“除旧迎新”,许多旧东西可能会封存起来从此不见天日,正好文哥儿过来讨要,许多人便直接让底下的人收拾出来给了他。
听闻文哥儿要去养济院一趟,谢豆自然又第一个响应,杨慎也被文哥儿抓来当壮丁,负责用脑子记录大家都捐了什么爱心物资。
文哥儿带着两个师兄弟每去一家,就多拐跑别人家一个孩子。
别人家孩子都来了,自然得有人手跟着,最后连李兆先都带着他弟李兆同一起来凑热闹,准备趁着年前带弟弟去养济院看望那些真正穷苦的孤寡老小。
一群小孩哼哧哼哧攒了满满两三车长安街各户人家的闲置品,看着摞得整整齐齐的宝贝们很有成就感。
文哥儿带着一车小孩绕着皇城走了半圈,呼啦啦地在养济院前下了车。
养济院的门房鲜少见到这阵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直至文哥儿跑到他面前问自己带来了一些玩具书册碗碟之类的闲置品,想问问养济院这边需不需要,门房才回过神来,忙进去把负责管理养济院的官员喊了出来。
那官员只是个低品小官,平时连长安街都没什么机会去,哪有机会接触文哥儿他们这批官宦子弟。
得知来的全是翰林官们家中的孩子,那小官忙亲自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
文哥儿年纪不大,打过交道的人却不少,与这陌生小官接触起来一点都没拘着。
一大一小从大门开始聊,走到里头已经成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好朋友。
文哥儿也从负责人口中了解了京师养济院的情况,京师有一东一西两个养济院,争取能收容京师所有无法自力更生的孤寡残障人士。
管着京师养济院,官职虽然不大,杂事却挺多,责任也不小。
地方上可能有人敢虚报人头骗补贴,京师这边可没人敢这么做。
又不是不要命了。
养济院这种地方许多人都不乐意来,偏那小官还是个话痨,平日里憋得厉害,逮着文哥儿就忍不住介绍了许多养济院的情况。
文哥儿听得很认真,一行人入内后他才说起来意。
除了送爱心物资外,他还想找那闲汉给他介绍的巧匠。据那闲汉说的,那巧匠还是个盲眼人,实在很了不起!
小官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谁,叹着气给文哥儿指了不远处一个神色悲悯的老和尚,口中说道:“你来得真不巧,他一朋友刚没了,今儿正好请了老僧过来念经,一会就要抬去漏泽园下葬,他怕是没心情见你。”
漏泽园是朝廷给家贫者、无家者安排的丛葬地,很多无人认领的尸体都是草席一卷直接埋过去,像这位孤寡老人一样有朋友帮忙请老僧来送葬的,已经算很幸运了。
小官见文哥儿沉吟不语,也觉自己提这事不太妥当。很多人都不喜欢碰上丧事,尤其担心自己家孩子被冲撞得小则害怕大则生病。
小官忙说道:“我们不去那边。”
文哥儿并不避讳这些,闻言回过神来,斟酌着说道:“您找人带豆哥儿他们去卸东西,我过去那边瞧瞧可以吗?”
小官见这么多人过来,出来说话的却是文哥儿,知晓他是个有主意的小孩,便点头应了下来,安排人手去卸下文哥儿带来的捐赠物资,顺便领谢豆他们到处瞧瞧。
谢豆本来要跟文哥儿一起的,听说那边有死人又望而却步,决定肩负起年长者(年长四岁)的职责,负责跟随大部队看护杨慎他们这些年纪更小的娃娃。
文哥儿与那小官走向停灵的偏院,本来养济院就僻静得很,这个偏院就更显得更寂静了,只有刚开始入内打坐的老僧低低的念经声回荡其中。
文哥儿还没参加过葬礼,自然也没听过这样的经文。
他安静地立在廊下听着老僧把经文都念完了,不由想到了老丘说的时人下葬大多遵循佛道的规矩,已经鲜少知道自己的礼仪。可对于亲朋好友来说,此时此刻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请僧道来送逝者一程了。
文哥儿目光转向灵前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身上,对方眼睛明显看不见,神情哀戚地坐在那儿,似乎在怀念老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文哥儿直觉觉得这人便是自己要找的人,不过这种情况他也没心思去寻对方说猫猫玩具的事。他与那为他引路的小官说了一声,与他一并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到那个瞎子老者身边,小声问道:“您与这位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那瞎子老者听到这稚气的嗓音,微微一愣。等明白文哥儿是在问及亡者,他神色有些怅然,哑声与文哥儿说起老友的生平。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孤寡老人,籍籍无名地过完了他艰辛难熬的一生。
他没什么特别的成就,也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少年丧了父母,中年丧了妻儿,遇乱摔断了腿,老来耳朵聋了,因着无亲无故,便被养济院收留。
要说有什么能称道的,那大概是他做的馒头特别香,别人问他怎么做的,他一概不说,只道是他亡妻教的法子,不可为外人道。
“吃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瞎子老者坐在灵前,仿照老友的语气把话学给文哥儿听。
文哥儿向那同样静静听着的小官借了笔墨,对瞎子老者说道:“不嫌弃的话,我给他写篇祭文吧。”
瞎子老者又是一怔。
接着他说道:“我们能嫌弃什么,要是有人愿意写自然很好。”
文哥儿便又细问了对方的姓名籍贯以及他的父母妻儿姓甚名谁,一一记了下来,思量片刻,着手为这位素不相识的亡者写起了祭文。
李兆先他们久不见文哥儿出来,便也不在外面转悠了,齐齐找了过来。
见文哥儿正在那儿提笔写文章,李兆先率先走过去想看看文哥儿在写什么。
谢豆也带着杨慎凑过去。
文哥儿在翰林院接触过各类文体的写作,祭文他也是会写的,而且写起来几乎不必怎么思索。他认认真真把祭文写完了,又站到老僧方才念经的位置认认真真地把祭文诵念一遍。
那瞎子老者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谢豆几人看着简陋的灵堂,不知怎地竟也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伤怀来。
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来说,生死是很遥远的事,可听着眼前这个陌生老人的生平,他们又觉得生死离他们这么近,仿佛时刻都会发生在他们身边似的。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今天是正经文!
*
注:
养济院方位参考:《京师巷什么什么的
我忘了,在外面不好搜,下次再引用的时候再找(bushi
第187章
文哥儿念完祭文见谢豆他们都在,便说道:“你们把东西都卸完了?”
谢豆几人点头。
文哥儿见没什么是自己能帮得上忙的,自己这边又有不少小孩儿,便领着小伙伴们一起出了偏院。
等走远了一些谢豆才问文哥儿怎么写起祭文来了。
文哥儿想了想回道:“就是突然想到了。”
老丘和他说过不仅有佛道的丧仪,也有他们自己的丧仪。
读书人不管自家父母的生平如何总想找有身份、有地位、有文化的人为他们写墓志铭无非是想在这世上留下一些痕迹,好叫世人知晓他们生前做过什么、得到过什么样的成就。
实际上即使写了这样的墓志铭,能叫人记住的也寥寥无几。
至于那些一辈子都寻寻常常地走过来的人自然更像是从未来过这个世上似的,既没留下什么痕迹也没有人记得他们。
这样的一生听来有些悲哀,可大部分人的一生都是这样度过的。
他们身在其中,身边也都是与他们一样的人,是以他们其实并不觉得悲哀也没有什么不平。
文哥儿是觉得既然碰上了便值得为这位素不相识的逝者写上一篇祭文。
哪怕他对其他人而言他的存在一点都不重要对他的朋友而言却是独一无二的友人他普普通通的一生之中也有许多他想念过的人以及独属于他的往事。
文哥儿把自己的想法囫囵着给谢豆讲了。
谢豆长文哥儿三四岁心智却也依然只是个八九岁的孩童,听了文哥儿的话也是懵懵懂懂。
杨慎他们也听得一知半解。
文哥儿自己都不太明白了自然也没法给他们讲清楚。他不再提祭文之事而是在养济院里转悠起来不远处有个院子收养的都是无人抚养的孤儿。
一般来说只要还有亲朋好友在的,朝廷都会尽量安排他们依亲去。
这些能进养济院的,是着实找不到人能收留他们了。
大点的孩子很懂事地去帮忙做些烧火做饭之类的杂活去了,剩下的都是年纪还小或者身体孱弱的小孩儿。
入冬后,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养济院发的冬衣,只是天气一冷起来有冬衣在身也没法抵挡。所以这时节他们都是把门窗关严了,挤在屋里的大通铺上取暖。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文哥儿见此情景,脚步顿了顿。他和那负责养济院的小官商量了一下,把他们带来的闲置玩具取了过来,抱着一箱子积木入内,爬上了简陋的大通铺,招呼大伙一起来玩。
这种大颗粒的积木谢豆本来早就不玩了,听文哥儿一招呼他又拉着杨慎一起跑过去,跟文哥儿一起给小娃娃们示范起积木的玩法来。
一开始小孩子们还是有些犹豫,直至有个头发短短的小女孩率先坐了过去,其他小孩才跟着活跃起来。
两边很快玩成一片,文哥儿几人也从小娃娃们嘴里听到不少关于养济院的小小趣事。
比如小女孩头发之所以这么短,不是她头发长得慢,而是她有次不小心烧着了发尾只能把头发剪掉。后来她发现这样方便经常洗头,不容易长虱子,就总央着隔壁的杨婆婆帮她剪。
她还游说大家和她一起把头发剪短呢。
“长虱子!”文哥儿有些震惊,因为他还没有见过虱子。
小娃娃们顿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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