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悬九
衔日楼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顾家少爷笑眯眯地在女修跟前蹲下。自顾自地说了一会话,见没人搭理他,于是皱起眉有些不满。
“啧,真是个小哑巴啊。”
顾辞舟敛了虚伪的笑意,伸手强硬地抬起那人下巴,迫使对方抬头看向自己。
女修原本白净的面孔上此刻尽是泥沙与血痕,风干的血渍黏在皮肤上,嘴唇煞白。
“呦,怎么弄得这么可怜呀?”
顾辞舟掐着嗓子,故作心疼,“唉,小师妹啊,你说你,要是认个错服个软,那千机的前辈们又如何会下此狠手?这小脸都破相了,看着可真令人惋惜。”
自始至终,女修面上的神情都未曾变化过,只是在听见那句“认错服软”之际,嘴角弯起微不可查的讽意。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就在这时,女修突然开口说话了。
嗓音是不可控的沙哑,但依旧能够听出一丝摄人心魄的意味。
顾辞舟怔愣了一瞬,随即,面上涌起一股诡异的兴奋。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呀?”
顾辞舟掐着嗓子说话,语音中带上狂热的扭曲,他伸手想要摸女修干燥的唇,“那可是千机掌门的亲儿子,就算我有心想要救你,他们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啊,小师妹,不过……”
他凑得愈发近了些,视线死死盯视着对方起伏的喉咙,“若是你再说几句话,几句好听的话,就说、说……啊啊啊!”
顾辞舟突然发出一声粗粝沙哑的惨叫,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冒血的喉咙往后退去。
女修依旧被反束缚双手跪在地上,下半张脸的位置却滴满了鲜血。她偏头将那块血淋淋的皮肉吐在地上,惨白的嘴唇浸透了血,看着诡谲又艳丽。
女修破皮的嘴角扬了扬,似是想要笑,但最终还是恢复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她张开还滴着血的唇,两颗犬齿随着唇瓣开合的动作若隐若现,没有在乎周围人惊悚的目光,视线死死盯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
“是你顾辞舟杀人夺宝,是你顾辞舟残害同门,是你,害死了他们。”
人群中顿时掀起剧烈讨论,顾辞舟捂着自己被咬破的喉口,眼神阴鸷。
千机掌门皱着眉头看过来,顾辞舟的视线在女修滴着血的嘴唇上扫过,突然厉声高喊道:“大家小心,她想要诅咒你们!”
“什么?!”
顾辞舟将从女修身上拿到的那本古籍递至千机掌门跟前,“仓掌门,这丫头是言灵,快把她的嘴给堵上!”
连同几名长老在内的大能们脸色骤变,一名千机门护法立即反应过来,几道密文打在那人身上,并迅速套上了驯服妖兽用的铁质口罩。
女修面色更加惨白,喉头滚咽几瞬。
“……”
下一秒,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竟是隐约从那密封口套的后面传过来。
【顾辞舟,仓何,卫涟漪……】
“她在念名字!”
人群中立马有人分辨出那沉闷的回音,惊恐道:“她在念名字……她想要干什么?”
不知何时,被念出名讳的修士们竟是从心底漫起一股寒意,哪怕他们中有的已经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而那头戴束缚口套的女修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
顾辞舟只觉从自己被咬破的喉口再生一股剧痛,伴随着附骨之疽的寒意,他几乎以破音凄厉的嗓音吼道:“拔了她的舌头!快!”
“对、对……拔了她的舌头!”
“还不快去!”
护卫们一拥而上,女修本就单薄的身影便彻底淹没在人群之中。
“……”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鼻腔,连同本就模糊微弱的话语也分辨不清了。
被念到名字的修士们集体松了一口气,只有顾辞舟仍盯视着那枚染血的钢铁口套,目光颤动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女修被人拖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层叠着的人群,又望进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只不过,如今,那双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惊的执念与怒火。
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个女修对着自己,对着人群,张开了血淋淋的口腔。
她在说:
——【愿你们,不得好死。】
“……别开玩笑了。”
片刻,顾辞舟按捺住自己剧烈疼痛的喉口,嗤了一声,“舌头都没了,拿什么诅咒人啊。呵……要是从开始就一直当个‘小哑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清水术冲淡了台阶上的血迹,除了隐隐约约弥漫的腥气,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交易集市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千机门与东璃派相谈甚欢,就好像他们掌门的亲子从未死去,也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因其而获罪的,哑巴师妹。
“……”
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在隐隐扭曲的空间波动下,一个人影就站立在他们的边上,垂下的指节死死握着拳,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场景。
陆枢行指甲掐握在掌心中,几乎拼尽全力,才堪堪忍耐住将人群给撕得粉碎的冲动。
这是呈现记忆。
他在心中第无数次告诫自己,别毁了她的神府,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这个来自不同时间线上的旅人,毕竟,这些看似真实无比的场面,也不过是截取于一段过往的记忆而已。
都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段记忆而已。
陆枢行反复在心中给自己下暗示,可他的手腕仍旧在剧烈地战栗着,好像再多待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倾泻的恶意。
事实上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这点程度的虐待,比不过曾经待在聻狱底层的九牛一毛,陆枢行什么都见过,按理说不至于连这都承受不了。
可他向来挺得笔直的腰背却躬了下去,胸膛中堵胀着的负面情绪几乎另其作呕,压得他嘶嗬着呼吸,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记忆片段的呈现并不会关心深陷于其中的人所诞生的情绪,它们只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于是接下来,陆枢行就看着那女修被丢入水牢,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又清醒,看着她尝试了无数法子脱离牢笼,看着她以断舌挤压着发声,所得到的却只是喑哑不成句的哀吟。
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程度的伤,再加上所处环境,没几天她就会死去的。
但是她没有。
她在那座昏暗黏腻的牢笼里活了三年,每一天,每一秒,她都在挣扎着活下去。腐蛆爬满了伤口,水生植物与她的身体长在一起,还有那个空荡荡的,血肉模糊的口腔。
陆枢行胸膛剧烈起伏着,几乎跪在齐腰的脏水中。
他伸出透明的手臂一遍遍地去抱住那个人,口中颤抖的话语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哀求。
“别这样,别这样……岁杳……”
从前被驱逐到聻狱的时候,没有人比陆枢行更渴望活下去。
他知道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只有活着才能报仇,所以哪怕是被剥皮抽骨,被肢解砍碎,陆枢行拼着一口气也要活着。
而现在他感到恐惧。
他已经预见了后面的结局,他无力阻止,只能一遍遍地抱着自己的心上人,以无人能听见的口吻求她。
求她不要再痛苦。
视野范围中尽是刺目的血色,陆枢行双眼泛红,却在这个时候,感受到怀中的姑娘似是动了一下。
她偏着头,因长期看不见光亮而失焦的眼珠缓慢地转动起来。
她似是在感知某人的存在。
即便知道只是一段过往的记忆呈现,陆枢行依旧激动起来,虚影手臂穿透了对方的皮肤,开口生怕惊扰到对方似的轻声唤起来。
“岁杳……杳杳……”
“s……啊%……”
她喉咙中突然发出一段无意义的碎音。
陆枢行心脏发疼得几乎令他昏死过去,压抑着所有情绪,唤道:“杳杳。”
下一秒,他看见从那人涣散的眼瞳中,爆发出令人心悸的情绪。
嘴唇快速地开合着,只无声重复着一个口型。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与这片污浊的浑水快要融为一体的姑娘,向下伸出手,在水底剧烈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我来,我来找。”
知道她不可能听见,陆枢行还是抬手护着对方,俯身在污水中一起摸索起来。终于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满是泥沙的水底握住了一块令牌。
令牌同样被寄生植物腐蚀,上头的雕刻花纹也模糊不清了。
她反复用溃烂的手掌擦拭着令牌表面,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无声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陆枢行心疼地凑过去,想要摸一摸那双手,却感受到姑娘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冷静沉着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结满污垢与腌臜的身份令牌上,有两枚深深刻印下去的字符——
【岁杳】
第133章 社死现场
岁杳的意识徘徊在被更改过的秘境传承空间中, 反复计量着时间。
记忆呈现的片段抓取往往是一瞬间之内的事情,哪怕其中的跨度长达数年之久,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炷香不到的间隙。
而陆枢行意识离体的时间也太久了。
在眼下这种关键时刻, 要是陆枢行出了什么岔子损伤神魂,岁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有这个心态去带个随身“聂深二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