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悬九
他振袖将桌案上摆放的法宝牌匾扫落在地,小心翼翼托着让岁杳靠坐上去。
“我将它压下去了,好多了。”
岁杳胸膛剧烈喘息着,抬手止住陆枢行翻箱倒柜着找丹药的动作,“没事,我一直很控制地使用黑火,这点痛比你当时承受的轻多了。”
陆枢行顿住身形,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这什么?”
岁杳止住话音,低头去看他突然交握上来的掌心。
一枚巴掌大小的罗盘静静躺在两人相握的指间。
“这是……千机掌门的罗盘?”
“嗯。”
陆枢行点点头,指腹碾过精致盒盖上还残留着的新鲜血迹,他并没有提起这罗盘是如何落在自己手里的,只是道:“还记得,先前在大战中千机门那个尚未来得及被施行的秘法吗?”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蓦的施力,紧箍在罗盘边缘,“你想要让时空回溯到那场大战的时候?可是‘黄尘清水’的使用条件很苛刻吧,你也并非仓家直系血统,你要承担……”
“不,区区一个千机门,还做不到真正更改这世界的局势命运。但是,黄尘清水的术法可以作用在个人身上,返老还童,逆转光阴,所以被称为是禁术。”
陆枢行的话音刚落,世界意志便率先一步否认道:“黄尘清水是上古秘法,先不提禁术成功的可能性与相应要承担的代价,这样做的话,黑火会彻底流窜失控!届时人心的欲望阴暗面被全面激发,天下大乱,与摧毁世界没什么两样!”
“那又如何?”
世界意志:“陆枢行,你当真以为这样做就能保全你们两个人吗?!太可笑了,你以为天道会不了解这世上的所有秘法吗,若是真的有更好的法子,我们早就舍弃主角另造世界了,还用得着在这跟你纠缠!?”
“……”
岁杳眉心一跳,因疼痛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突然抓住了某些关键线索。
“等等,我有个问题……”
陆枢行:“你们要真有这魄力至于等到现在?可笑,赶紧动手吧,人性阴暗不阴暗的,我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世界意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给你安排这么多美好的品质,原来你心肠从始至终都是黑的!”
陆枢行:“现在才知道?谁稀罕当什么狗屁天道创造的见鬼主角,要不是这世上还有她在,想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把你们这些杂种给烧光了。”
世界意志:“黑火都不在身上了,现在才装什么痴情种啊?早知道当初创造剧情的时候就写大女主正统修道了,不,别说人家,哪怕随便拉条狗出来都比你陆枢行要称职!”
“喂,我说……”
岁杳忍无可忍。
——【都给我闭嘴!】
一瞬间,世界意志与陆枢行的声音同时消失,只留下那句拖长的尾音微微回荡在大厅之内。
“……”
岁杳看了看偏过头去不做声的陆枢行,又看向世界意志留下的那一道虚影。
她心中有了些许判断,再度开口道:“小苍蝇,既然天道在某种意义上是全知全能的,那你告诉我,在你们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言灵是什么样的存在?”
世界意志的位置依旧没有声音。
岁杳挑了挑眉:【你现在可以说话,但陆枢行还是闭嘴。】
她铁石心肠地忽略另一边投过来的不满中夹杂着委屈的眼神,听见世界意志在沉默后开口:
“起初,只是稍微提到过‘言咒者’的概念而已。但是后来在天道运行的计算下发现,这种能力或许会带来不可控的后果,所以便将其边缘化了,并且设定成‘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言灵’的罕见概率。”
“正常情况下,言咒者在以主角作为主视角的‘故事’中,是边缘化到甚至记不住名字的存在。在上一个世界重启之后,我们尝试过修改‘言咒者千旭’这个人物身上发生的错误,但是发现,并没有成功。”
“至于你,岁杳……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发生的‘错误’比他们那些角色加起来都要严重得多,而且无法被强制修正。你就像是完全……”
岁杳顺着它没有说下去的话接道:“完全变成了一个‘活人’?跟诞生了思维意识的天道化身一样,在这个平面的世界活过来了,是这样吗?”
“……对。”
岁杳:“我知道了。”
她道:“关于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法子,我可以答应你。”
世界意志还没反应过来,陆枢行率先一步起身撑在长桌前,他的嘴唇因为言灵的效果而抿得死紧,但浑身上下每一块能表达肢体语言的肌肉都在叫嚣着拒绝。
“还没说完。”
岁杳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两下,才继续道:“但不是‘融合’,而是你暂时地将天道的力量‘借’给我。更确切地来说,是将运行这个世界的能力共享给我。”
世界意志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你想要借言灵的力量来重新改写剧情?但是不可能的,岁杳,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已经确定并且正在运行之中。我们能够动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算是天道也无法违背建立好的法则。”
岁杳道:“不是改写,而是添加。”
“……添加?”
“有人的地方便有欲望,欲望催生了反面意义的黑火。黑火的存在是必然,如果强行消除,只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与其这样,不如真正地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而并非选择一个个体承受所有罪恶。”
世界意志迟疑道:“可你这方法不跟陆枢行的一样吗?放任黑火流窜,这跟埋下灭世的种子有什么区别?”
岁杳:“那你告诉我,是刻板的苦难故事更容易招致黑火,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拥有复杂思维能力、处于纯粹的白与黑界限之间的人,更容易滋生黑火?”
“……什么?”
岁杳:“因为故事的主角出身高贵,生来便站在旁人难以想象的起点,所以需要配套一个悲惨童年来作为磨炼手段。因此,强大自利如陆千寻,突然冲昏头脑、违背世俗娶了邪修女子为妻,从此毁了妻儿的一生,开启了后续的系列悲剧。”
“因为正魔两道开战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理所当然的牺牲品来揭开帷幕,所以聂家上下百余人口惨死在红莹场,若不是一把铁剑被人从仓库中翻出来,连最后的活口都不会剩下。”
“诸如此类的惨剧,还不够多吗?”
“说白了,这些人的惨死与遭遇,都是为你们所谓的‘剧情’而服务的。”
“在这种情况下,黑火会诞生并与主角绑定,难道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吗?我敢说,当年‘岁杳’死在那间水牢之中,为黑火的壮大也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能量。”
感受到掌心中紧绷的力道微微放松,岁杳安慰性地拍了拍陆枢行的手,继续道:“而我之前提到的,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是基于‘不再被莫名其妙的剧情束缚、每个人都活生生存在着的世界’这条准则而服务的。”
“极善,与极恶之人,就如同言咒者一般,只占据了十分稀少的那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处于两道界限之中的。当善意占据上风,正道便多了一名心怀苍生的修者,当恶念侵染心智,魔域便迎来了凶煞利己的新客。”
“你之前说,陆枢行生来便是那副德行,我不同意,因为他的善与恶都是极致纯粹的。你们赋予了他这世间最高尚无瑕的品德,却忘记了仙魔两面,善恶本身就是同一样整体的正反面,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堕落,所有人都无法接受极与极的巨大落差。”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天道,如今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在想尽一切法子抑制黑火,而在‘释放人心’。”
“他们不可能被剧情、被天道限制到永远,就算这一代的修士终将逝去,百千万年后的某一天,总会有人再一次触摸到隔绝平面与真实世界的壁垒,睁开眼觉醒过来的。”
“是,天道不死不灭,世界运转一天,你们就存在一天。可你们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捂上两个人的眼睛,能遮蔽三个人的耳朵,难道还能将世上所有人的思想给限制吗?”
——“真正能够毁灭这个世界的,不是黑火,而是束缚。”
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岁杳长舒一口气。
“……”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被陆枢行死死扣着,以十指交叠的方式紧密连结在一起。
“小苍蝇不理我了。”
岁杳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不管它。”
陆枢行嗤了一声,“它要是不识好歹,咱们就直接启动术法,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能活几年就活几年,世界毁了,我们也在一起。”
“这样啊。”
岁杳视线放远,叹道,“但是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干呢。”
陆枢行弯身凑近了一些,“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
“唔,这样说起来……还一次都没有完整地参加过正式的秋月宴,之前在宗门接的历练任务也有些没做完,还有,先前答应过御兽宗的那几个人一起聚会,不过他们现在肯定都不记得了吧。”
陆枢行想了想,“听说东方仙境中住着善于织梦的梦修,到时候将这几段经历编一编,塞到那些人脑子里去好了……对了,御兽宗那个叫周影的杂种除外,你不许跟他单独聚会。”
岁杳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怎么还记得人家啊?”
“我记得的可多着呢。”
不知想到什么,陆枢行嘴角弯起的笑容变得有些狰狞,“不仅记得这些,我还记得之前,你跟天道还有那姓千的杂种联合起来算计我,一声不吭地就说……”
岁杳:“哎呦,头痛,头痛,黑火又发作了。”
陆枢行:“……”
两人坐着又说了会话,岁杳与陆枢行靠在一起,已经无聊到数起了还在静止着的空间中其他修士身上的装饰。
不知过去了多久,连时间计量都失去意义的时候,他们听见那道极为似人的声音喊了一声——
“岁杳。”
“在呢,想通了?”
岁杳垂眼看向发生波动的位置。
世界意志又停顿了一会,“你如何保证,失去了剧情的约束后,黑火不会因人心贪婪而失控?”
岁杳摇摇头,“我不能保证。”
“你!”
“就像是之前说的,天道都无法掌控每一个人的心,我又何谈保证?罪恶无法根除,只有尽量缩减,每一个世界的平衡不都是这样的吗?”
世界意志发出长叹:“……我知道了。”
“哦,又反悔了?”
“……”
陆枢行意料之中地冷哼一声,拉起岁杳的手,“犯不着跟蠢货生气,我们走,等会就烧两个宗门给它点颜色看看。”
“你少犯点事,行不?这是在山上。”
“哼。”
……
——“岁杳。”
世界意志突然郑重、堪称肃穆地喊了一遍这个名讳。
“嗯。”
岁杳扯了扯陆枢行,站定在原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头。